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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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已经完全消失。
只有风声,仅仅是风。我昏昏欲睡地注意到,门在怎样拉紧铰链,窗上的玻璃是怎样呻吟着作出抗拒。
我没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识的沙沙声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沉沉,但是无意识仍在纠缠着我。我没有睡。风声……我醒来又滑回睡眠,似乎还没有睡着。有一种大声和可怕喧嚣的图景在我对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着入睡的可能性。我事实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样做。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的终结。当我勉强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时,黑暗在呼啸。运动是沉睡的形式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仍然的·过路青红刻k素茄复援,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侧然心动。我的侧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长的庸常日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
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闻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的一次简单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市包,夜里偷务宣巡所有好孩子都坏孩子的床,对沉睡中的我这些孩子一视同仁。
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我的打量匆匆从前面那个背影移开,转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我跟随着的背影,同样属于一些无意识的存在,同样在我的意识里激起荒诞而寒冷的恻隐。上班路上闲谈的工厂姑娘们,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职员们,来买归来的负重女仆们,跑开了当天第一超差事的小伙子们——所有这些人都像他:只不过是一些玩偶,被同一个隐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线所操纵,只不过是被挂着不同面孔和不同肢体的一种无意识。他们做出了意识的所有外表,但它们不是意识性存在物的意识,因此不是意识。无论他们聪明还是愚蠢,事实上他们同样愚蠢。无论他们年轻还是衰老,他们都共有着同样的年龄。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同属于非存在的性别。偷窥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某一个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与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义,无论他们与我疏远还是交往,他们都会一起来构成隐秘的或预言式的书写,构成我生活虚幻的描摹。办公室成了一片纸页,人们是纸上的词语。街道是一本书,相识者之间的寒暄,陌生者之间的遭遇,都是一些从不出现在字典上的言说,然而我的理解勉强可以将其破译。
他们说话,他们交际,但这既不是他们自己在说话,也不是他们自己在交际,如同我说的,他们是一些没有直接泄露出任何意思的词语,更确切地说,是让词义通过他们来泄露。
然而,以一种贫乏而模糊的视力,我仅仅能够大致弄明白他们是什么。那些窗户玻璃突然出现在事物的表面,对于他们同时守护和泄露的内在之物,显示起来将有所选择。
我像一个听别人在谈论着色彩的盲人,在知觉之外来理解这一切。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听到一些私下里谈话的片断,他们差不多总是关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某个第三者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情人卜…··单凭听到这些人类话语的只鳞片爪,即便它们是最具意识的生命体所为,我也会被一种徒生厌恶的乏味以及一种在假象中放逐的恐怖气昏脑袋,而且会突然认识到,自己是如何被别人狠狠地擦伤。我被地主和其他佃户咒骂。因为我也是一个众多佃户中的一个,竟然可恶地透过仓库后面的窗子,从窗栏中偷看了一下别人在雨中堆积于内院的垃圾,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苍蝇
自上一次写下什么以来,几个月过去了。我的理解力处于休眠状态,而我活得像一个别的什么人。我经常有一种代理他人快乐的感觉,我并不存在。我一直是别的什么人,不动脑子地生活。
今天,我突然回到曾经的我,或者自己梦想中的找。在顺利完成一些无意义的任务之后,极大的疲惫在刹那间袭来。我用双手撑着脑袋休息,臂肘落在斜面的高高写字台上。然后象缺乏应有的注意。因此,力图分析各种语言表达式的日常,我闭上双眼,再次找到了自己。
在假寐的深远之处,我记起了自已经历过的一切。清晰的景观历历在目,老农场的一道长墙在我面前突然升起,在这个场景之中,我接着看见了打谷场。
我对生活的无聊有一种迅速的敏感。一观看,感觉,记忆,忘却,都是一回事,全都混合成我臂肘上轻轻的痛感。楼下大街上传来的私语碎片,还有恒常公务的微弱声音,在静静的办公室里继续。
我把双手重新放在写字台上休息的时候,我朝周围扫了一眼,那眼光必定有一种对死气沉沉世界的可怕疲惫。我目光所击的第一件东西是栖于墨水瓶上的一只绿头大苍蝇(在其他办公室传来的喧闹以外,那就是含混嗡嗡声的来处吧)。这个无名和处处戒备的东西,我看它必定来自地狱。它鲜光闪闪的绿色和低哑的声调特别令人反感,却并不丑陋。它是一个生命!
也许有一种超级力量,有真理的上帝和魔鬼存在于我们错乱的幻影里,对于它们来说,我们不过也是—又鲜光闪亮的苍晚在它们的凝视之下停息片刻而已。
这是一次轻而易举的观察?一种陈腐不堪的评说?还是信口开河的哲学?也许,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它这一点:我只是有所感觉。这种感觉直接出自我自己的肉体,还有我完全恐怖的神经肝…··」于是,我作出了这一个可笑的比较。当我把自己比作一只苍蝇的时候,我就是一只苍蝇。当我想象自己感觉如此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是一只苍蝇。而我感觉我有一只苍蝇的灵魂,被一只苍蝇的身体包裹,像一只苍蝇那样去睡觉。最可怕的是:就在这同一时刻,我是我自己。我极不情愿地看看天花板,以查证那里并没有超凡的存在,也不会有一柄权杖来将我拍扁,就像我能够把那只苍蝇拍扁。谢天谢地,我重新观望四周的时候,苍蝇似乎无声无息地已经不见了。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办公室里所有的哲学再一次失去。
(1932,3,16)
不视而见
有一次,闷热已经过去,第一阵闪光的雨滴沉沉地落下来,足以使雨声清晰可闻。空气中有一种前一段闷热时所没有的寂静,有一种新的平宁,接纳着全凭雨水搅起的一阵微风。这是一场让人开心而喜悦的细雨,没有风暴和黑压压的天空,那些出门人甚至不用雨伞和雨衣,事实上,他们急匆匆走到亮闪闪的街道上的时候,闲谈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笑。
在这闲暇的一刻,我走到办公室打开的窗子面前——因为闷热它一直打开着而且一直开到雨来之时——我以目光中认真和漫不经心的惯常混合,看外面的景观,清楚地看见一个我注目之前就已经描绘过的场景。于真万确,街上走善两个外观士看来高高兴兴构普通大,在一场喜雨之中说着笑着,没有什么匆忙,准确地说,他们穿越雨天中一片洁净清澈,在活泼地散步。
不管怎么样,一阵惊讶就在眼前:一个贫寒可怜但并非残疾的老人,突然在通过细雨之时发起了脾气。此人显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充其量是具有一种易于发作的不耐烦。我紧紧地打量着他,不是用通常打量事物时那种涣散的目光,而是用破译象征之物时才派上用场的分析性眼神。他并不象征任何人,那正是他行色匆匆的原因。他象征着那些从来没有具体角色的人,那正是他受害的根源。他不属于那样一种人,对下雨这件事居然有反常的欢喜并且微笑。他关注雨的本身——一个无意识的存在,如此的无意识以致他能够有现实感。
但这不是我要说的。一种神秘的走神,一种心灵的紧张,使我无法继续使自己沉入对那个路人(由于我不再看他,事实上他很快就会消失于视野)的观察,也无法继续把一次次观察悄然相接。走神之余,我听着,但根本没有听到的邮亭的伙计们的声音,从办公室的那一头货库的开始之处传入我的双耳;从靠着窗子的桌子边,可以看见院子,我在这里看着,但无法在嘻嘻笑声和剪子的咯吱声中,看见开包的动对价“计,用牛皮纸包装着什么并且喷嚏两下用两个结头挂紧箱子。
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见过的东西。
一些深藏的恐惧是如此细微和四处弥漫,很难被我们把握,无论它是属于我们的心灵还是属于我们的肉体,无论它是一些不适,来自一种对无益生命的沉思,或者更像是我们某些内在损裂所引起加人毛拥——在鲁凡脱电或者.脑子里。有关自己的一般意识,是如此经常地让我感到模糊不清,似是自己滞积的部位,暗中沉淀的东西搅成一团。存在是如此经常地伤害着我,简要地说,我感到一种如此不明不白的恶心,我不能辨别这仅仅是一种乏味,还是—种我真正病了的迹象!
今天,我心中的黯然已渗入骨髓。一切事情都同我过不去——记忆,眼睛,手臂。就像是我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患有风湿病。白天里清澈的光明,蓝天上辽阔的纯净,散乱光斑稳定的潮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