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伯尔短篇小说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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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成为缺少不了的人了,我的笑灌了唱片,录了音,广播剧导演们对我关怀备至。我苦笑,淡笑,狂笑——笑得像电车售票员或食品行业的学徒,早晨的笑,黄昏的笑,夜晚的笑和拂晓的笑,总之,无论哪儿需要笑,无论需要怎么笑,我都可以干。
人们都会相信我这种职业是很辛苦的,何况我——这是我的特长——还掌握了感染性的笑,因此三、四流的滑稽演员也少不了我,他们有理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噱头不灵,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闲坐在那些杂耍场里,充当一种更为微妙的捧场者的角色,以便在节目薄弱的地方发出感染性的笑声。干这种活得掌握严格的分寸:我纵情狂笑,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必须正在火候上——一到这时候,我就按照计划发出大笑,全体观众就会跟着大笑起来,这就使节目的噱头得救了。
可是我呢,在这之后筋疲力尽地悄悄溜进更衣室,穿上大衣,很高兴自己终于下班了。回到家里,通常已有电报在等着我:“急需你笑,星期二录音。”于是,几小时后,我又坐在一列暖气太热的直达快车上,抱怨自己命苦。
下班以后或休假期间我不大想笑,这是人人都会明白的。
挤奶工人如能忘掉奶牛,瓦工如能忘掉灰浆,他们就会感到高兴,木匠家里常有关不上的门或费很大劲才能拉开的抽屉,糕点师傅爱吃酸黄瓜;屠宰工人爱吃杏仁糖;面包师宁要香肠不要面包,斗牛士爱玩鸽子,拳击家见到自己的孩子流鼻血会惊恐失色——这一切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下班后从来不笑。我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别人都认为我——也许不无道理——是个悲观主义者。
婚后头几年,妻于常对我说:“你笑一笑呀!”可是后来她明白了,我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当我可以松弛一下绷紧的面部肌肉,用十分严肃的表情缓解我劳累的心境的时候,我就感到幸福。是呀,旁人的笑也会使我心烦意乱,因为这太容易使我想起我的职业。就这样,我们的夫妻生活过得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因为我的妻子也把笑给荒疏了。偶尔我发现她露出一丝笑容,于是我也微微一笑。我们说话时声音都很小,因为我讨厌杂耍场的嘈杂声,讨厌可能充斥在录音室里的噪音。不认识我的人以为我这个人不爱说话。也许我的确如此,因为我老得张嘴去笑,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不动声色地走着我的人生之路,只允许自己偶尔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常想,我究竟有没有笑过?我想:没有过。我的兄弟姐妹会说,我从小就是一个严肃的孩子。
就这样,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拉客的雅克
夜里,他跟送饭人来替换躺在指挥所后面的戈尼采克。那几天,夜漆黑漆黑的,恐惧像雷雨一样笼罩在黑魆魆的陌生土地上。我在前面监听哨位上监听前方黑暗中一声不响的俄国人,同时也倾听后方传来的送饭人的声音。
带他来的格哈德也给我送来了饭盒和香烟。
“你还要面包吗?”格哈德问道,“或者让我给你保存到明天早晨?”从他的嗓音里听得出,他急于要回去。
“不,”我说,“全拿过来,马上都吃掉。”
他把面包、油纸包着的罐头肉、一卷水果糖和放在一小块硬纸板上的乳脂递给了我。
在此期间,那个新来的人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还有他,”格哈德说,“他是来接替戈尼采克的。少尉派他到你这儿来守监听哨。”
我只说了一声“好”,通常都是把新兵派到最艰苦的哨位上。格哈德悄悄地向后方摸去。
“下来!”我小声说,“别那么大声音,该死的!”他傻乎乎地把武装带、铁锹和防毒面具弄得啪嗒啪嗒响,笨拙地钻进洞里,险些碰翻了我的饭盒。“笨蛋,”我只是嘟哝了一声,并给他腾出地方。我知道——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听到——现在他正按照规定卸下武装带,把铁锹放到一边,又把防毒面具放在铁锹旁,把步枪搁在前面胸墙上,枪口对着敌人,然后又把武装带系上。
豆汤已经凉了,暗中看不见那许多准会从豆子里煮出来的虫子,这倒不错。汤里的肉并不少,都是煎得松脆的肉块,我吃得很带劲,然后再吃纸包里的罐头肉,并把面包塞进空饭盒。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一直面对着敌人,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侧影,当他转向一边的时候,从他那瘦削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还很年轻,钢盔几乎像乌龟壳。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十分明确的神态,使人想起孩子们在郊区田野上玩的那种士兵游戏。他们似乎总是在说“我的红色兄弟维奈托”①,他们的嘴唇害怕得发抖,他们的心肠由于勇敢而僵硬。这些可怜的年轻人……
“坐下吧,”我用那种能使人听懂但距离一米以外就听不到的语调说,这是我费很大劲学会的。“这儿,”我又说,拽了拽他的大衣下摆,几乎是强制他坐到土墙上挖出来的座位上去。“反正你不能老站着……”
“可在哨位上……”说话的声音细弱,像多愁善感的男高音一样沙哑。
“轻点,老弟!”我训斥他。
“在哨位上,”他低声说,“是不许坐下的。”
“什么都不许,也不许进行战争。”
虽然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但我知道他现在像学生上课时那样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随时准备跳起来。我蜷缩成一团,用大衣蒙着脑袋,点着烟斗。
“你也想抽吗?”
“不。”他已会很好地悄悄低语,这使我感到惊奇。
“来吧,”我说,“那就喝一口。”
“不,”他又说,可是我抓住他的脑袋,把瓶口凑到他嘴边。他像一个初次喝酒的少女一样,容忍着喝了几口,然后作出一个猛烈的表示厌恶的动作,于是我就把酒瓶拿开。
“不好喝吗?”
“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喝呛了。”
“那你就自己喝吧。”
他从我手中取过瓶子喝了一大口。
“谢谢,”他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喝起酒来。
“你好些了吗?”
“是的……好多了……”
“不怎么害怕了吧?”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不过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情。
“我也害怕,”我说,“心里老是怕,于是我就喝酒壮胆……”
我感觉到他猛地向我转过身来,于是弯下腰去,凑近他,想看清他的脸庞。可我见到的只是一双闪烁发亮、使我感到害怕的眼睛和阴暗而又模糊的面部轮廓,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军需保管室的气味,汗水,军需保管室和剩汤的气味,还有一点烧酒味。万籁俱寂,他们好像已在我们背后分好了饭菜。他又转身面对敌人。
“你这是第一次出来吧?”
我感到,他又难为情了,但他接着说:“是的。”
“你入伍多久了?”
“八个星期。”
“你们是什么地方来的?”
“圣阿沃德。”
“什么地方?”
“圣阿沃德。洛林,你知道……”
“路上走了很久吧?”
“十四天。”
我们沉默了,我试图用目光洞穿我们面前难以穿透的黑暗。啊,要是白天就好了,我想,起码能看到点什么,至少能看到朦胧的光线,至少能看到雾霭,至少能看到点什么,熹微的光线……可是一到白天,我又盼天黑。要是天已经蒙蒙亮,或者大雾突然降临就好啦。天总是老样子…”
前面没有什么动静。远处响起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嗡嗡声。俄国人也开饭了。接着,我们听到有一个喊喊喳喳的俄国人的声音突然被压制下去,好似嘴巴被捂住了。没有什么动静……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我问他。嘿,我现在不再是单身一人了,这有多美呀。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气味,这有多好呀。我知道,这个人在下一秒钟并不想杀掉一个人。
“知道,”他说,“监听哨。”我再次惊讶不已,他悄悄话说得多好,都快赶上我了。看来他毫不费劲,而我总是很吃力,我宁可大声嚷嚷,大喊大叫,让黑夜像黑色泡沫一样破灭,这种小声讲话叫我太吃力了。
“好,”我说。“监听哨。那就是说,我们要注意到俄国人什么时候发动进攻。那我们就发射红色信号弹,再用步枪打几枪,拔腿就跑,向后跑,明白吗?不过,要是只来几个人,一个侦察队,我们就闭上嘴让他们过去,一人回去报告,向少尉报告,你去过他的掩体吗?”
“去过,”他说,声音抖抖索索。
“好。要是侦察队向我们俩进攻,我们就得把他们干掉,彻底消灭,明白吗?我们不能见到一个侦察队就溜之大吉。明白吗?是吗?”
“是的,”他说,声音一直还在颤抖,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声响:他的牙齿在格格打颤。
“给你,”我把瓶子递给他,说。
我也再喝……
“万一……万一……”他张口结舌,“万一我们看不见他们来……”
“那我们就完了。不过别但心,我们肯定会看见他们或是听到他们声音的。情况可疑时我们可以发射照明火箭,那就什么都能看见啦。”他又沉默下来,真可怕,他从不主动开口。
“不过他们是不会来的,”我唠唠叨叨地说道,“夜里是不会来的,最多是清晨,拂晓前两分钟……”
“拂晓前两分钟?”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们在拂晓前两分钟出发,到这里天就亮了……”
“那可就太晚了。”
“那时就得赶紧放红色信号弹,再跑……别怕,那时我们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事先我们就会听到声音。你究竟叫什么?”我想和他谈话,每次都得把手从暖和的口袋里伸出来捅他腰部一下,再放回去,再等手暖和……真叫人讨厌。
“我,”他说,“我叫雅克……”
“是英语吧?”
“不,”他说,“是雅克布的……雅克……克……,不是杰克,雅克,就叫雅克。”
“雅克,”我继续问,“你从前是干什么的?”
“我吗?最后是当拉客的。”
“什么?”
“拉客的。”
“你拉什么?”
他霍地向我转过脸来,我感觉得到他十分诧异。
“我拉什么……我拉什么……喏,我就是拉客呗……”
“什么?”我问,“拉什么?”
他沉默片刻,又向前望,然后在黑暗中又向我转过头来。
“是的,”他说,“……我拉什么,”他长叹一声,“我站在火车站前面,至少最后总是……等有人来,经过那儿,在许多人当中,有什么人我想合适,大多是当兵的,也就是有人来时,我就轻轻地小声问他:‘先生,您想要幸福吗?’我这样问道……”他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大概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回首往事而激动。
我紧张得忘了喝一口。“那,”我声音嘶哑地问,“他要是想要幸福呢?”
“那么,”他吃力地说,看来又沉浸在回忆中,“那我就把他带到正好有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