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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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动得越快。
一些人寒了心,再不探头窗外。他们放下阳篷,从此不知自己有多快,邻居对手们又多快。他们早晨起了床,洗了澡,吃着面包卷夹火腿,坐在桌前干活,把音乐放放,跟孩子聊聊,活得倒也自在。
有人认为克拉姆街上的大钟报的才是真正的时间,因为唯有它泰然不移。另一些人则指出,从阿勒河上看,从一块云上看,大钟也在动。
1905年6月2日
一个棕色的烂桃从垃圾堆升起;搁在桌上变粉变硬;又放进口袋拎到食品店,摆上货架,然后拿去装筐,回到树上逃之夭夭。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倒行逆施。
一个凋萎的妇人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红头肿脸,眼花耳聋,呼吸嘶哑,仿佛枯叶刮蹭石头。岁去年来;没有人上门。渐渐地;妇人体力增了,饭量大了;满脸沟渠不见了。她可以听见人语和乐声。朦胧的影子凝为光和线;聚作桌椅人脸。妇人走出小屋去逛市场;偶尔看朋友;赶上风和日丽还要坐坐咖啡馆。她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做起女红。做得津津有味,满脸堆笑。一天;她的男人被抬进家;面色煞白。过了几个钟头;他脸颊泛红;弯腰站起;挺胸昂首;对她发话。他的家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谈笑。一起走亲访友;一起游历乡郊。她的白发变黑;带些棕色的条纹;噪音浑厚;语调焕然一新。她去体育馆参加退休聚会;开始教历史课。她喜欢她的学生;喜欢课下和他们争论。她午饭时和晚上都要读书。她和朋友一起探讨历史;议论时事。她帮助开药店的丈夫算账;同他在山脚散步;同他交欢。她皮肤柔软;胸脯坚挺;棕发长长。她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遇见自己的丈夫;彼此交换目光。她去上课。她从预科毕业;父母姐妹们欢喜得直哭。她住在父母家;同母亲在屋旁的林子里散步;帮着洗碗。她给小妹讲故事;睡前听故事;越长越小。她满地乱爬;嗷嗷待哺。
一个中年男子捧着奖状从斯德哥尔摩一个会场的台上走来。他同瑞典科学院院长握手;接受诺贝尔物理奖;听美仑美奂的颂赞。男子稍想了一下将获的奖;思绪飞向二十年后的未来;那时他只身斗室;只有铅笔纸张。他将没日没夜地干;多少次错了再来;废公式废结论把字纸篓装满。有些夜晚回到桌旁;他知道自己见到人所未见的自然;他闯进森林;发现了光;找到了秘密的宝藏。那些夜晚他的心怦怦跳;好像在热恋。那将奔腾的血液;那默默无闻、青春勃发,那功错成败都不在话下;使此刻身在斯德哥尔摩会场、遥听院长金榜唱名的他心神前往。
一个男子站在朋友的墓旁;向棺上撒了一把土;脸上四月雨冰凉;但他不悲伤。他等待着朋友的肺强健起来;离开床;开笑口;两人一起喝酒聊天去扬帆。他不悲伤。他盼着将来有那么一天;他将回忆起和朋友在小矮桌上吃三明治;诉说对老来无人爱的恐惧;朋友轻轻颔首;雨水流满窗。
爱因斯坦的梦(13)
作者:阿兰·莱特曼
1905年6月3日
设想人在世上只活一天。或是心跳呼吸加速;把一生压缩在地球自转一圈的时间里;或是地球自转放慢;慢得一圈需要百年。怎么说都成立;无论哪种情况;人都只能见到一次日升、一次日落。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目睹过节气的变化。十二月里随便哪个欧洲国家出生的人;绝见不到风信子、百合、紫苑、仙客来还有火绒草;见不到枫叶斑斓;听不到虫吟鸟唱。十二月出生的人一辈子冷兮兮。同样,七月出生的人,脸上没落过雪花,没见过一湖冰晶,没听过靴子踏雪声。七月出生的人终生暖洋洋。四时的光景只在书里见过。在这个世界里,人生是根据光的明暗来设计的。日暮降生的人头半辈子在夜里,便学些诸如编织修表的室内营生,他们博览多思,好吃,惧怕外面广大的漆黑,喜好玩味影子。早晨出生的人学种田砌墙之类的户外行当,好身板,讨厌书,不动脑子,爽朗自信,天不怕地不怕。
小暮生小晨生们赶上光线变化便乱了套。太阳升起,暮生撞见树木海洋山峦,被天光耀得睁不开眼,于是回到家里,拉上窗帘,在半明半暗中了此残生。夜幕降临,晨生看不到鸟的飞去飞还,海的浅碧深蓝,云的懒懒洋洋,不禁嚎啕。他们哭着闹着就是不学室内的黑暗手艺,躺在地上瞪着天空,要瞪出曾经看到的景象。
在这个人生只有一天的世界里,人们盯住时间,就像猫竖着耳朵听阁楼上的动静。光阴虚掷不得。出生、上学、恋爱、结婚、工作、老年,都集中在太阳的一升一落、天色的一明一暗之间。人们在街上相遇,手挨下帽子便匆匆而别。人们在家里相遇,客气地问过身体便各忙各的,人们在咖啡馆聚首,心里盘算着日影,绝不留连。时间也太珍贵。人生是流光的一瞬,是一次飘雪,一个秋日,是马上要关闭的门缝里那留不住的光,是寥寥的几次举手投足。
暮年来临,一个人无论在白日还是黑夜,都发现自己谁也不认得。时间不曾有过。父母已在中午或半夜逝去。兄弟姐妹已搬到别的城市去寻找机会。朋友已随着太阳角度的变化而变换。房子城市工作对象都是为适应这旦暮生涯而设计的。人到暮年谁也不认得。他和人交谈,却不了解人家。他的一生分散在零七八碎的交谈中,为零七八碎的人所遗忘。他的一生是几段匆匆的事迹,没几个人见过。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怀疑心外可曾真的有物。母亲真的拥抱过自己?自己真的和同学有过那可笑的较量?第一次做爱真的疼来着?恋人真的有过一个?这一切如今都在哪儿?在哪儿?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隐约感觉到光线的变化。
1905年6月5日
读河流、树木、建筑、人民之类的介绍;则读者所见略同。阿勒河折向东流;河上点点都是运土豆甜菜的船只。阿尔卑斯山下的丘陵点缀着五针松;长满松球的枝干像灯台支架向上伸展。红瓦顶、老虎窗的三层楼房静静地站在阿勒街上;俯视着河流。马克特街上的老板伙计们向所有过路的人挥手招呼;兜售他们的茴香、西红柿、酸面包还有手帕和手表。街巷里飘着熏牛肉的香味。一对男女站在小小的阳台上;一边争论一边笑。一个少女款款走在客来香公园。邮政局的红木大门关了开;开了关。一条狗在叫。
但每人眼中的景物又都不一样。例如;坐在阿勒河边的女人见船溜冰似地极快驶过。另一个人看这船却慢慢悠悠;一下午也没转过河弯。站在阿勒街上的观河人发现那船先朝这边;又朝那边。
这样的差异比比皆是。此刻盖勃街上的一位药剂师吃过午饭;正赶回店里。他看到这样的景象:两个女人从他身边奔过;手臂乱挥;讲话飞快;听不大清。推销员跑过马路去会某人;脑袋像小动物似地左转右转。孩子从阳台上扔出一个小球;像子弹一样隐约不清。扫一眼八十二号的窗户;看见里面的人各屋乱蹿;半秒钟打坐;一分钟吃饭;消失了又再现。头上的云随着呼吸散了聚;聚了散。
街对面的面包师傅目睹了同一场面。街上那两个女人悠哉游哉;停下同一个推销员说话;然后继续溜达。推销员进了八十二号公寓;坐在桌旁吃午饭;走到一楼的窗前;将街上孩子扔来的小球一把接住。
对于盖勃街灯柱下的另一个人;那场面全然静止:女人、推销员、小球、儿童、游船、居室;一切如画;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
在时间为一种感觉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和这相似。
在时间为一种感觉的世界里,事件一如眼前景、口中味,或快或慢,或强烈或暗淡,或咸或甜,或有根或无源,或井然有序或杂乱无章,要看观者有什么样的从前。哲学家坐在阿姆特豪斯街上的咖啡馆里,争论着时间是否真的存在于人的感觉之外。谁能说某件事来得急来得缓,有没有前因后果,发生在将来还是从前?谁又知道那件事究竟发生没有?哲学家半睁着眼,将彼此的时间美学权量。
个别人生来便没有时间感。其结果,他们的方位感发达到叫人为难的地步。这些“时盲”躺在深草丛中,被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画家层层围住,打听春树的精确位置、阿尔卑斯飞雪的模样、太阳照教堂的角度、水往哪儿流、苔生何方、鸟群在天空是什么形状。“时盲”们无法答疑解惑。因为若要解答,字词总有个先后顺序。
爱因斯坦的梦(14)
作者:阿兰·莱特曼
1905年6月9日
设想人长生不死。
听着挺怪,所有城市的人都分成“这会儿”、“待会儿”两类。
“待会儿”认为不用急着上大学念二外,牛顿伏尔泰,也不忙晋升恋爱成家养孩儿。这些事情有的是功夫去做。岁月悠悠,什么都能完成,什么都可以等待。再说了,忙中必出乱子。他们的道理谁能说不是?“待会儿”在任何商店路边都能见到。他们步履悠闲,穿戴松垮。他们乐得一阅已翻开的杂志,将家具摆去摆来,聊起天就像树叶飘下地。“待会儿”坐在咖啡馆细品慢尝,议论着生活的各种可能性。
“这会儿”以为既然岁月无穷,凡能想到的都不妨做一做。他们要干无数的事业,他们要结无数次婚,改变无数次立场。每个人都将成为律师、瓦匠、作家、会计、画家、大夫、庄稼汉。“这会儿”老是在读新书,琢磨新行当,学习新语种。为了把无限的生活都品尝一遍,他们抓紧时间、从不懈怠。谁又能说他们没道理?“这会儿”也不难找到。他们是咖啡店主、大学教授、医生、护士、政治家以及一坐下便要摇晃腿的角色。他们把各样人生一一经历,唯恐有什么遗漏。两位“这会儿”相遇在采令梅尔喷泉的六边形壁柱前,便要切磋生活,交流信息,偷眼看表。两位“待会儿”在同样的地方邂逅,便沉思明天,遐想后天,眼睛随着水波荡漾。
“这会儿”和“待会儿”有一共同之处。因为生命无穷,亲戚也就无数。不独祖父母健在,那曾祖父母、太姨婆婆、高曾伯祖父、老太姑祖母,上溯祖祖辈辈,都活得好好的,等着献计献策。儿子永远逃不出爹的影子,女儿也躲不开娘的荫护。没有一个人独立自主。
一个人要干件事儿,先得征询父母、祖父母、列祖列宗的意见,以免走弯路。新事不新鲜。老辈子什么没试过,而且什么都做成了。不过代价是有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增大的成就多少被缩小的抱负所分割。
女儿从妈那儿得到的,只能是稀释了的教导。因为妈上有妈,逐级请教上去,便是无穷无尽。儿女固然自做不了主张;父母又何尝能说出肯定的意见。父母不是信心的源泉。源泉有千千万。
如果每一举措都要论证千万次,生活便成了实验。桥架到河心断然截住,楼盖了九层从此露天。食品店一会儿卖鳕鱼牛肉,过会儿卖生姜咸盐,心眼儿一动就改,提个建议便换,话没有说完整的,婚约维持到婚礼头两天。人在街上三步一反顾,看是不是被人瞧见。
长生不老是如此代价。谁都不完整,谁也不自在。到后来,有些人想通了,要想活,唯有死。人一死,便卸下过去的重担。这一小伙人由亲人目送,投人康斯坦茨湖,或是跳下莱马峰,一了那没完没了的生命。就这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