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译者 王道乾-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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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悄悄谈话。我已经不再和堤岸的那个男人谈什么了,他也不再和我说什么了,我需要听听海·拉谈谈问题。有人是带着一种无可比拟的关注心意去听他们并不理解的事。
第十一章
航程要持续二十四天。那时定期航班的邮船在船上很像是若干城镇组成的,有街道,有酒巴间,咖啡馆,图书阅览室,沙龙,约会,情侣,还可以婚丧嫁娶。因此一些偶然性的社团应运而生,这些关系的形成,也不得不然,这一点人们是知道的,也不会忘记,正因为这样,这些社团也变得很有生气,很有趣,让人流连忘返。所以这就成了女人特有的旅行了。对女人来说尤其不可小视,对于某些男人有时也不可忽视,这类到殖民地去旅行于是成为取得事业成功名副其实的历险活动了。对于我们的母亲来说,在我们童年时期,这些旅行就成了被她称之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一类事情了。
动身启程。旅程的开始永远都是这样。遥远的行程永远都是从海上开始的。永远是在悲痛和怀着同样绝望的心绪下告别大陆的,尽管这样,也阻止不了男人动身远行,比如犹太人,有思想的人,还有只愿在海上旅行的旅行者,尽管这样,也阻止不了女人听任他们弃家出走,她们自己却从来不肯出门远行,总是留在家里,拘守故土、家族、财产,坚持必须回家的理由。几百年的时间,乘船旅行使得旅人变得比我们今天的旅行者更加迟钝,更带有悲剧性。旅行的时间当然与空间距离一样长。人们对人类在海上和陆地旅行这种缓慢的速度,已经习以为常,对于迟误,等候风向,等待天气转为晴朗,遇难,烈日,死亡,也习以为常了。这个白人小女孩所见到的那些大轮船已经是世界上落后的班船。在她年轻的时候,最早出现的飞机航线已经设立,势必将逐渐取代人类在海上长途跋涉。
他仍然每天都要到堤岸的公寓去。他仍然按习惯那样,在一个时期他仍然按老习惯那样做,用双耳瓮积存清水给我洗浴,再把我抱上床。他还是紧靠着我,睡在我身边,不过他已经变得无能为力了。离别的日期尽管为时尚远,但是分别一经确定下来,他对于我,对我的肉体,就什么也不能了。这种情况是突然发生的,他并不知道。他的肉体对这个即将离去、叛离而去的女人已经无所欲求。他说:我再也不能得到你了,我自以为还能,但是办不到了。他说他已经死了。他对我微笑着,非常温柔的表示歉意的笑,他说也许再也不会有了。我问他是不是想。他那么笑了一笑,他说:我不知道,现在,大概是想。在沉痛之中,柔情依然还在。这种痛苦,他没有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有时,他的脸在战栗,牙齿咬紧,双目紧闭。他闭起眼睛所见到的种种形象,他始终没有说过。也许可以说他喜欢这样的痛苦,他喜爱这种痛苦就像过去爱我一样,十分强烈,甚至爱到宁可为之死去也说不定,可是现在他宁愿要痛苦甚于得到我。有几次他说他愿意爱抚我,因为他知道我渴想得到爱抚,他说当快乐出现的时候他也很想注意看看我。他那做了,同时也在注意看我,他还叫着我,就像叫他的孩子一样。我们约定,谁也不看谁,但是不可能,过去也不可能。每天傍晚我都在学校门前他的黑色汽车里看到他,羞耻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开船的时刻到了,三声汽笛长鸣,汽笛声拖得很长,声音尖厉,全城都可以听到,港口上方,天空已经变成黑魆魆一片。于是拖轮驶近大船,把它拖到河道中心。拖过之后,拖轮松开缆索,返回港口。这时,轮船还要再一次告别,再次发出那可怕的叫声,那么凄厉,让人觉得神秘难测,催人泪下,不仅旅人下泪,使动身远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来看看的人以及没有明确目的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可思念的人听了也落下泪来。随后,轮船凭借自身的动力徐徐开行,沿着河道缓缓向前开去。经过很长时间,仍然可以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向着大海航去。有很多人站在岸上看着船开去,不停地招手,挥动他们手中的披巾、手帕,但动作渐渐放慢,愈来愈无力了。最后,在远处,陆地的弧线把那条船的形状吞没,借着天色还可以看到它慢慢地下沉隐没。
当轮船发出第一声告别的汽笛声,人们把跳板撤去,拖轮开始把它从陆地拖引开去,离岸远了,这时,她也哭了。她虽然在哭,但是没有流泪,因为他是中国人,也不应为这一类情人流泪哭泣。也没有当着她的母亲、她的小哥哥的面表示她心里的痛苦,什么表示也没有,就像他们之间惯常所有的情形那样。他那黑色长长大大的汽车停在那里,车前站着穿白制服的司机。车子离法国邮船公司专用停车场稍远一点,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车子的那些特征她是熟知的。他一向坐在后面,他那模样依稀可见,一动不动,沮丧颓唐。她的手臂支在舷墙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样。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是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急速驶去。最后汽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陆地也消失了。航程中经过中国海、红海、印度洋、苏伊士运河,清晨一觉醒来,船的震荡停止了,可知船已到岸,船正沿着沙滩航行。但是,这里仍然是海洋。海洋更其辽阔,遥远无边,一直连通南极,航程中有几次停靠,从锡兰到索马里是距离最长的一段路程。有时海洋是这样平静,季节又是这样纯净温煦,人们在航行途中甚至觉得不是这一次在这里的海上旅行,而是经历另一次海上行程似的。这时,船上的大客厅、船上前后纵向通道、舷窗都打开来,整个船都打开来了。旅客从他们无比炎热的舱房走出来,甚至就睡在甲板上。
旅途中,船正在横越大洋,有一天深夜,有一个人死了。她现在已经明确知道是不是这一次旅行或另一次旅途中发生的事。头等舱酒吧间有一些人在玩牌,在这些玩牌的人中有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打牌打到一定的时间,一言不发,把牌放下,走出酒吧间穿过甲板,匆匆跑去,纵身一跃跳下海去。船正在快速航行,待船停下来,尸体已不知去向。
写到这件事,不,她并没有亲自见到这条船,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她听人讲过这个故事。那是在沙沥。那个青年,就是沙沥地方长官的儿子。她也认识他,他也在西贡中学读书。她还记得,他身体高大,和蔼可亲,面呈棕色,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人们在他的房舱里什么也没有发现,一封信也没有留下。他的年纪,倒是留在记忆里了,真可怕,也是十七岁。船在第二天黎明又启航了。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船竟自远去。太阳升起,大海茫茫,决定放弃搜寻。永远的离弃,分离。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同样,也是黑夜开始的时候,在主甲板的大客厅里,有人奏出肖邦圆舞曲,声音极为响亮肖邦圆舞曲她是熟知的,不过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也曾学过几个月,想学会它,但是始终没有学好,不能准确弹奏,所以后来母亲同意她放弃学琴。那是已经消失在许许多多黑夜中的一夜,一个少女正好也是在这条船上,正好是在那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又听到肖邦那首乐曲,声音是那么响亮,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海上没有风,乐声在一片黑暗在大海上向四外扩展,仿佛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与什么有关,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内容是什么。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次该轮到她也纵身投到海里自杀,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就像后来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永恒一样。
在她的四周,人们正在沉睡,覆盖在音乐之下,但是他们并没有被音乐唤醒,他们在静静地睡着。少女在想她所见到的这一夜,也许是印度洋上最平静的一夜。她相信在这天夜里她看见她的年轻的哥哥和一个女人走在甲板上来。他倚在船舷上,她拥抱他,他们在拥吻。那个少女躲藏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也认识那个女人。她已经和哥哥在一起,他们是不会分离的。她是已婚的女人。事情就是有关这一对可以说已经死去的夫妻。丈夫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在旅程最后几天,哥哥整天和女人留在舱房里,他们只在傍晚出来。在这些日子里,或许可以这么说,小哥哥见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也不认识她们了。母亲变得愤懑、寡言、忌妒。她,妹妹,她在哭。她相信她是幸福的,但是同时她也怕,怕那样的事也会在哥哥那里出现。她本来相信他把她们抛弃了,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但是,并没有,在到达法国的时候,他又回来找她们了。
她不知道个白人少女去后有多久,他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这位少女在结婚的时候当然也是珠翠满头金玉满身。这个中国女人也来自北方,是抚顺城里人,是由家族陪伴前来成婚的。
他也许很长时间未能和她相处,大概也拖了很长时间不同意给予他财产继承人的地位。对于白人少女的记忆依然如故,床上横陈的身影依然在目。在他的欲念中她一定居于统治地位久久不变,情之所系,无边无际的温柔亲爱,肉欲可怕的阴暗深渊,仍然牵连未断。后来,这样的一天终于来到,事情终于也成为可能的了。对白人姑娘的爱欲既是如此,又是这样难以自持,以致如同在强烈的狂热之中终于重新获得她的整体形象,对她的欲念、对一个白人少女的爱欲也能潜入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天终于来临了。他必是通过谎骗在这个女人身中又找到自身,并且通过谎骗完成家族、上天和北方的祖先所企求于他的一切,即承祧姓氏。
也许她已经知道白人少女的存在。她身边有一些沙沥当地人女仆,她们对那个故事了若指掌,肯定会讲出来的。她不会不知道她的痛苦。她们大概年纪相仿,都是十六岁。在那天夜里,她有没有看到她丈夫哭泣?看到了,有没有给他安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个三十年代的中国未婚妻,她能不能安慰这类要她付出代价的通奸的痛苦而不觉有背于礼?有谁能知道?也许她受骗了,也许她也和他同哭共泣,无言可诉,度过了那未尽的一夜。哭过之后,爱情也就随之来临。
这个白人少女对这一件件一桩桩一无所知。
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过去地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对于小哥哥,既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