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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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这么多干什么?”沈三山对货物如此轻易地出手大为惊喜,但他毕竟不是指着西红柿卖钱的,对这个摸不清身份的小伙子,更来了兴趣。
“买了吃呀。”小伙子谦恭地笑着,并不正面回答。
“我这儿可开不了发票。”沈三山判定对方是某大机关的采购员,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不用发票。”小伙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
短短半天,沈三山接触的新鲜事太多了,他已无暇去细想。
沈三山帮着年轻人把西红柿装进筐里。轮到那个最大的西红柿了,沈三山迟疑了一下。
曝晒之下,西红柿王失去了部分水分,表皮显出极细微的纹路,象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女人。
进去吧。或作菜,或作汤,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沈三山手一松,西红柿王骨碌碌滚进筐里。
沈三山腰背酸痛步履却轻松地回到家里。
他拧开不锈钢喷淋开关,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温水澡。趿着松软的麻底拖鞋,披着绸睡衣,踱进宽敞的客厅。四壁皆窗,八面来风,虽是盛夏,却象金秋般凉爽宜人。
沈三山仿佛觉得片刻前的经历象一场滑稽梦,那个卖西红柿的老头,真是自己吗?满屋子的西红柿确确实实不在了,变成了不知什么人家的汤和菜。沈三山把湿施施的钱掏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地方。
“罗阿姨,晚上多搞几个菜!”沈三山大声传唤。也许是幼年饥馑,他总把改善伙食当成最好的庆祝方式。
老女人慢声应着。这还用嘱咐吗?自打遍山漫野的西红柿奇迹般消失,罗阿姨就着手改变食谱了。
沈三山惬意地仰靠在拐角沙发上,对面的博物架映入眼中。踏燕欲飞的天马和忍辱负重的骆驼,不合谐地排列在一处。蓦地,他看到一个宛如雾中太阳般浑圆黯淡的红色球体,在那架子上相当于人眼平视的高度,凝然不动地与他对峙着。
这是什么?
沈三山第一次发觉自己老了,太老了!眼睛已完全不堪信任,需要用手去进一步验证。他颤颤微微地走过去,抚摸着它。十个指尖竟是一同感受到了阳光曝晒下残存的余热。
是它。就是它。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王。
“这个……是哪里来的?”沈三山的语调里,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山山送回来的呀!”罗阿姨两手在围裙上抹着,从厨房里出来:“我说咱们家这么多西红柿,叫你爸爸不知用什么法子好不容易处理了,屋里刚清爽,你怎么又弄回一个这么大的家伙!山山说,你不懂,爸爸一见就会明白的。”
是的。沈三山明白了。他用最后的气力挥了挥手,示意罗阿姨离开。他需要独自舔干心上流出的血。
一个学过经济学的儿子,搞清他的老父亲拎着牛皮箱出走的秘密,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休干所开车的小伙子也很可疑,完全可能把他的行踪报告给所里,所里的领导一天天象托儿所的阿姨一样,密切注视着老干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怕出意外,通知了儿子也十分顺理成章……还有这个老女人,简直象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特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休想瞒过她的眼睛……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儿子明白了老子的一切,在暗中冷笑着,把钱交给了另一个小伙子,买走了他老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红柿,然后把它们抛在哪一道凸起的田城或凹下的水沟……任它们去腐烂、流汁、化为泥上。也许会有什么人路过,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象血水般横流的西红柿,为什么尸骸般堆积在
沈小山的柏貌级象年青时的沈三山,秉性脾气却全然不象。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儿子没有接触过土地,他的脚是在各式各样的水泥地、水磨石地以至打蜡地板上走大的,他有那么多新观念,新得令沈三山瞠目结舌。时时惊惧这孩子是否系他的亲骨血。他以为儿子虽然喜欢一切新思潮,但对他这次极为痛苦的诀择,别人不理解,儿子总该是知音。他之所以瞒着儿子,是私下里存着一点小小的羞涩,他怕自己的西红柿尚不够好,会卖不出去。想不到当整个世界都那么宽容地接待了他,儿子却……
单单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吗?
儿子很象他。儿子的腰里没有弹片。
沈三山直钩钩地望着那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也许他的眼光有什么引力,也许在这一刻地球深处发生了只有植物才能感应到的震动,也许过于成熟的果实内部在沸腾,也许天空刮过了一股人所察觉不到的轻风。突然,那硕大的西红柿毫无先兆地翻了一个身,然后从容地慢吞吞地很象那么一回事地滚了下来,在接触到木质地板的一瞬,它还是光整而柔软的,沈三山甚至看到它还在地面上跳了两跳,然后才轰的一声砰然炸开,果皮象爆裂的汽球皮一样四分五裂,血水般的汁液恣肆汪洋,把整个春天、夏天、太阳、土地所给予它的全部赠予,涂抹成了一片美妙绝伦的鲜红。
点点金星半浮个沉地飘游在血水之上——这是种籽,这个西红柿王已经完全成熟了。
沈三山俯下身去,背部弹片使他动作迟缓。他用手掬起一把种子:它是叫“佳粉”还是叫“夏肥”?可惜当时没有听清。
他把种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真不愧是西红柿王,种子收了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