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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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前面,人声鼎沸,人头浮动,那些骑马的、不骑马的人们已经挥动着袖子迎面奔跑过来,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忽然间,溜蹄马清清楚楚听到人们在叫:“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于是古利萨雷象呼进空气那样,把这些叫喊声、赞许声和欢呼声都吸进了体内。它精神为之一振,带着这股新的力量,向前猛冲过去。晦,人哪,人哪,什么样的奇迹是人所不能创造的呵!……
在经久不息的喧哗声中,欢呼声中,古利萨雷跑过了闹哄哄的欢迎者的夹道,然后它放慢步子,在牧场上兜着圈子。
且慢,这还没有完。此刻,无论是古利萨雷,还是它的主人,都身不由己了。当溜蹄马稍稍缓过气来,安静下来,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把胜利者团团围住。于是,重又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与此同时,也响起了它丰人的名字:“塔纳巴伊!塔纳巴伊!塔纳巴伊!”
人们还为溜蹄马准备了出色的接待。威风凛凛的、腾云驾雾似的古利萨雷被带上一处高台。它,昂首挺立,双目炯炯发光。溜蹄马在一片赞美声中如痴如醉,它时而扬鬃舞尾,时而侧身迈步,那架势,仿佛要腾空而起,再一次纵情驰骋。它知道,此刻它英姿勃勃,矫健剽悍,而且名声赫赫。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绕着人群,各处转悠。
于是从人群的这头到那头,重又响起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又是几百双手举到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的落下来。
这当儿,在数不清的人群中间,溜蹄马忽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当她的手掩面而下时,古利萨雷一下子就认出她来,虽说这回她头上系的不是那块小小的黑头巾,而是一块白披巾。她站在人群前头,那样容光焕发,那样喜气洋洋,一双眼睛,如同阳光下急流中的石子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们。古利萨雷习惯地朝她的方向探过身子,想在她身旁待上一会儿,好让主人跟她交谈几句,好让她用那双美妙的手——如同那匹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那样柔软的敏感的手,蹭蹭它的鬃毛,搂楼它的脖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塔纳巴伊却拉了一下缰绳,转向别处。溜蹄马又探过身来,朝她走去。
简直不明白主人的心思。难道主人没有看到,这里站着那个女人,他,主人,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的吗?……
第二天,五月二号,同样是古利萨雷的节日。这一天中午,草原上举行一种别开生面的足球赛——叼羊比赛。队员人人骑着马,不过争夺的不是足球,而是一只无头的死羊。山羊的毛又长又结实,所以骑手们很容易从马上抓住羊腿或者羊皮。
草原上重又响起祝福声。大地重又响起擂鼓般的轰隆声。一大帮热心的拉拉队员骑在马上狂呼乱叫,围着那些参加抢羊比赛的骑手们奔来跑去。而古利萨雷再次成了这一天的主角。这一回,由于它名声在外,一上场就成了争夺中的劲敌。但是,塔纳巴伊体惜它的精力,准备待到比赛结束时,到“阿拉曼”时,才让它使出全部劲来。因为到那时将宣布自由争夺开始——谁灵活,快速,谁就可以把山羊拖回自己的村里。大伙儿都盼着这“阿拉曼”,因为这是整个大会的压轴戏,另外,任何一个骑手都有权参加,谁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
五月的太阳,这时已沉落到远方的哈萨克斯坦那边去了。那太阳,象个大蛋黄似的,圆鼓鼓的,混沌沌的,甚至不用眯缝起眼睛,就可以直直地看着它。
黄昏以前,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一直飞跑不息。骑手们在马上探身向下,抢起死羊来。他们穷追猛赶,你争我夺,一会儿乱哄哄地扭成一团,一舍地呐喊着,朝原野上四散奔去。
直到草原上跳动着长长的五光十色的影子,老人们最后决定“阿拉曼”开始。死羊被扔进场内。“阿拉曼!……”
骑手们从四面八方冲向死羊,挤成一堆,谁都想从地上捡起死羊。但是太挤了,要捡起羊来却不那么简单。马都气得呲牙咧嘴,象发了疯似的乱转着,嘶咬着。古利萨雷在这场争夺战中一筹莫展。它多想立即飞到开阔的草原之上,但塔纳巴伊却怎么也抢不着山羊。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截住,哈萨克人抢着了!”只见从骑者的圈子里,冲出一个哈萨克小伙子,骑着一匹野性勃发的红鬃马,身上的一件军便服已经撕破了。他猛冲开去,一手拽紧死羊,并用脚蹬夹住。
“截住!截住红鬃马!”大伙儿喊叫着,穷追猛赶起来,“快,塔纳巴伊,眼下只有你能追上他了!”
马鞍下挂着晃荡的山羊,哈萨克人纵马朝太阳落山的方向疾驰。仿佛是,再过片刻,他就会飞进这个烧得通红的太阳,化作一股红色的烟雾。
古利萨雷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勒住缰绳。但是塔纳巴伊心里清楚,必须让这位哈萨克的神骑手既要甩开后面追逐的人群,又要远离开赶来帮忙的哈萨克老乡们。一旦他们的飞骑团团围住红鬃马,那么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无法夺下这头已经失了手的山羊了。
只有单独跟他角斗,可能还有成功的希望。
塔纳巴伊看准时机,让溜蹄马全速飞奔。古利萨雷的整个身子贴着地面,那大地似乎要撞上落回了。于是,后面的马蹄声和呐喊声一下子落后了,远去了,而眼红鬃马的距离越来越缩短了。那马,因为载着重物,所以赶上它并不怎么困难。塔纳巴伊拨过溜蹄马,转到红鬃马的右侧。因为死羊由骑手的腿夹着,正挂在马的右侧。瞧,两匹马已经并驾齐驱了。塔纳巴伊认马鞍上弯下身来,想拽住羊腿,把羊夺过来。但是哈萨克人敏捷地把战利品从右侧一下扔到左侧。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奔。此刻,塔纳巴伊得稍稍放慢速度,以便从左侧靠上去。很难驾驭溜蹄马,让它离开红鬃马,但最后还是巧妙地绕了过去。可是这个穿着破上衣的哈萨克人又把死羊扔回到原来的一侧。
“好小子!”塔纳巴伊火辣辣地大叫一声。
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驰。
再要冒险就不行了。于是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紧紧地贴近红鬃马,自己扑过去趴到对方的鞍领土。那人想挣脱开去,但是塔纳巴伊死活不放。溜蹄马的速度和灵巧使他差不多躺在红鬃马的脖子上了。他从右侧行动很是得劲,他腾出双手,够着了死羊,使劲执将过来。一下子,他就把山羊夺过一半了。
“抓紧了,哈萨克老弟!”塔纳巴伊城了一声。
“胡扯!老乡,我不放!”那人回答。
于是开始了一场飞马上的争夺。两人扭成一团,犹如两只雄鹰撕食一只猎获物;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象猛兽似的咆哮着,怒吼着,互相恫吓着;他们的手指在一起,指甲里都渗出鲜血来了。扭成一团的骑手把两匹马紧紧连在一起,它们并蹄狂奔起来,象是急急地去追赶那如血的残阳。
感谢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的骑手们留下如此剽悍的竞赛!
此刻,死羊落在他们中间。他们在两匹飞骑中间悬空拽着它。好戏快要收场了。双方已经不再出声,只是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拽着山羊,都想抢过来,夹到自己的腿下,然后挣脱出来,飞速跑开。哈萨克八年轻力壮,他的一双大手,十分有劲。
另外,比起塔纳巴伊来,他到底要年轻得多。但是经验,这是无价之宝。塔纳巴伊出其不意,从马链中抽出右脚,顶住红鬃马的腰部。他把山羊使劲往身边一拽,同时用脚猛蹬对手的马,于是那人的手慢慢松开了。
“坐稳了!”得胜者又及时警告了对方。
这一蹬,塔纳巴伊差点没有飞下鞍来,但他还是稳住了。欢呼声脱口而出。他让溜蹄马来个急转弯,猛跑开去,把决斗中夺来的当之无愧的战利品紧紧夹在马楼下面。而迎面已经有一大帮狂呼乱叫的骑手们飞奔过来。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抢着了!”
一大群哈萨克人冲上来重新争夺。
“哎!截住塔纳巴伊,逮住他!”
此刻最要紧的是避开再次争夺,让本村人赶紧把他围在中间,掩护起来。
塔纳巴伊又一次掉转马头,甩开哈萨克人,跑向另一方去。“谢谢你,古利萨雷!
谢谢你,好样的!“他心里默默地感谢着溜蹄马。因为古利萨雷就着身子的细微的倾斜,忽东忽西地飞奔着,每回部躲开了后面的追逐。
差不多贴近地面,溜蹄马又来了个急转弯,从一处很难过的地方冲了出来,径直向前飞奔而去。这当儿,塔纳巴伊的本村人飞驰过来,在他的两侧摆开,又堵住了他的后路,紧紧地围成一团,一起飞逃开去。可是,追赶的人马又截住了去路,又得掉转方向,又得飞跑开去。一群群你追我赶的骑手们,恰似一群飞雁忽然间扑腾着翅膀急驱而下,在广阔的草原上飞驰着。四野里扬起团团尘埃,回响着阵阵喊叫声。有的连人带马摔倒了,有的从别人的头上一跃而过,有的一瘸一拐地去追赶自己的马匹——但是无一例外,个个兴高采烈,精神抖擞。比赛中谁也不用承担责任。本来嘛,冒险与勇敢,原本是一对孪生兄弟……
落山的太阳只露出个边缘,天快断黑了。但是,“阿拉曼”在颇有凉意的苍茫暮色中继续进行,飞奔的马蹄把大地擂得打颤。此刻,已经没有人再喊叫了,已经没有人再追赶了。但是,沉溺于狂奔疾驰的骑手们,仍然在继续驰骋。散成一线的飞骑,伴随着万马奔腾的节奏和乐声,象一排乌黑的波浪,从一个山色冲上另一个山包,滚滚向前。
是否此情此景才使得骑手们个个全神贯注,默默无语呢?是否此情此景才产生了哈萨克的东不拉①和吉尔吉斯的科穆兹②那低沉呜咽的琴声呢?……
【①哈萨克民间弦乐器,形状象半个西瓜加上长柄,有四根弦。】
【②吉尔吉斯的一种民间弹拨乐器。】
已经快到河边了。河面在一片黑糊糊的灌木丛后面闪着幽暗的银光。离河已经不远了。过了河,进了村,比赛就结束了。塔纳巴伊和他四周的骑手还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飞奔。古利萨雷围在中间跑着,如同护航舰簇拥下的主力舰一般。
但是古利萨雷已经累了,已经系极了:这一天太过艰难了。溜蹄马已经精疲力竭,它身旁的两个神骑手紧紧抓住它的马劾。不让它倒下。其他的人在后边,在两侧掩护着。塔纳巴伊。而塔纳巴伊已经趴倒横在马鞍前的山羊身上了。他的头东歪西倒的,他好不容易才支撑住,没有从马鞍上掉下来。此刻,如果没有旁边护卫的骑手,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溜蹄马,都已寸步难行了。可能,在从前,人们带着捕获物选定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可能,人们去抢救被俘的受伤的英雄时就是这样……
瞧,河到了。瞧,那牧场,那宽宽的砾石浅滩,在夜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骑手们飞马冲进水里。河水象开了锅,立即变混浊了。黑乎乎的水花四下飞溅,马蹄声震耳欲聋,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