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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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群迎上了这个经久不息的残喝声,那声音便领着马群前进。现在主人又跟它们在一起了。主人冒着随时有掉进裂缝和深渊的危险,在前面飞奔。他的喊声变得有气无力了,后来完全嘶哑了。
但他还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着。于是马群跟在后面跑着,渐渐地摆脱了追逐它们的恐怖。
黎明时,塔纳巴伊才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直到这时,马群才停歇下来。马身上的热气象浓雾似的在马群上空冉冉升起,马的两肋都费劲地扇动着,这些马,惊魂未定,全身还在不停地打颤。张张冒着热气的嘴在扒着雪地。塔纳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里送。后来他忽然双手捂住胜,屏息不动了。雪还是不停地飞舞,落到热气腾腾的马背上,雪化了,变成混浊的黄泥浆,一滴滴往下淌着……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来了。之后,绿茵遍地,古利萨雷很快就长得膘肥体壮了。马脱毛了,换上了一身油光闪亮的新毛。冬天啦,饲料不足啦,仿佛在记忆中都无影无踪了。马是不会记住这些的;只有人,还没有忘怀。塔纳巴伊记得那严寒;记得狼降的黑夜;记得骑在马上冻僵了的难受劲;记得在篝火旁烤着发木的手脚,咬着牙,以免哭出来的情景,记得春天的冰冻,象铅一般沉重的疮痴,封住了大地;记得一些瘦马倒毙了;记得有一次下山,在办事处连眼皮子都没抬,就在马匹死亡登记表上签了字,接着一下子暴跳如雷,大声吼叫,用拳头捶着主席的办公桌:“你别这样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马捆在哪儿?饲料在哪儿?燕麦在哪儿?盐在哪儿?尽让我们喝西北风!难道就这样叫我们养马吗?你瞧瞧我们穿什么破烂!你去瞧瞧我们住的毡包,瞧瞧我过的日子!从来没吃顿饱饭。就是打仗,也比现在强似百倍。而你,那样瞅着我,倒象是我把这些马掐死了似的!”
还记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脸;记得后来自己又为这些话羞愧万分,只好请求他原谅。
“得了,你,你原谅我吧,我发火了。”他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倒是你应该原谅我。”乔罗对他说。
后来,当主席叫来了仓库管理员,塔纳巴伊更是无地自容了。乔罗吩咐说:“给他五公斤面粉。”
“那幼儿园怎么办?”
“什么幼儿园,你老是糊涂!给吧!”乔罗不客气地命令道。
塔纳巴伊本想坚决拒绝,说马奶快下来了,不久就会有马奶酒了。但当他看了一眼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只好不作声了。以后每当他吃起面条时,他总感到家烫了嘴似的。他把匙一放,说:“你怎么啦,想把我烫死还是怎么的?”
“那你就等凉会儿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已经是五月了。公马的叫声中带着哭腔,常常互相冲撞起来,干起架来,要不,就追逐别的马群里的年轻母马。牧马人排命地奔跑,轰开干柴的马,大声呵斥着,有时挥动着鞭子,免不了也参加一场格斗。古利萨雷还不懂得这号事。有时阳光灿烂,有对细雨靠集,小草从马蹄下面钻出来了。草地绿油油绿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皑皑的雪岭冰峰闪闪发光。这年春天,溜蹄马古利萨雷跨进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萨雷从一头毛茸茸的矮小的马驹子,变成一匹身架匀称、结结实实的小公马。它长高了,原来那种柔和的线条不见了,它的躯体变成一个三角形:前胸宽宽的,臀部很窄。它的头长成真正的溜蹄马式的头了——瘦削,头前部突出,两眼间距很大,嘴唇紧缩而富有弹性。不过所有这一切,它还无心顾及。只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支配着它(这给它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烦),那就是酷爱奔跑。它常常领着一帮同龄的儿马,纵情驰骋。它一马当先,象颗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驰而去。有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驱赶着它,使它不知疲惫地奔上峻岭,冲下山坡,越过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过丛林和谷地。哪怕到了深夜,当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时候,它仿佛还梦见,大地在它脚下飞驰而过,风卷着鬃毛在耳边呼啸,马蹄又急又快,象铃铛那样,清脆悦耳。
古利萨雷对主人的态度,同它对一切与己无关的事物一样。说不上喜欢他,但也没什么反感,因为对方并不限制它的自由。除非它们跑得太远了,主人追赶时才写上几句。
有那么一两回,主人用套马杆抽过溜蹄马的屁股。古利萨雷全身哆嗦起来,但与其说是因为挨了打,还不如说是出乎意外。这下,古利萨雷跑得更欢了。在回来的路上,它跑得越快,拿着套马杆在它后面跑着的主人就越高兴。溜蹄马听到身后啧啧的赞许声,听到主人骑在马上的歌声。碰到这种时刻,它就喜欢主人,喜欢在歌声下飞跑。后来它把这些歌都听熟了——各种各样的歌:有的欢乐,有的忧伤;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有歌词,有的只是曲子。它还喜欢主人给它们喂盐吃。几个木杨子上架着一个长长的水槽,主人往里面撒着一把把的盐粒。所有的马都使劲朝里边挤,——这可是最大的享受。古利萨雷这下也尝到盐味了。
有一回,主人敲着空桶,开始吆喝马群。马从四面八方跑来,挤到木槽眼前。古利萨雷挤在马中间,品尝着盐味。当主人和他的帮手操着套马杆,围着马群转来转去的时候,它也满不在乎。这事跟它无关,因为通常套马杆总是套那些供坐骑的马,喂乳驹的母马,或者别的什么马,可从来没有套过它。它是自由自在的。突然,鬃毛做成的套索在它的头上滑下,扣住了脖子。古利萨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也不怕这个活套,继续嚼着盐粒。要是套索套上了别的马,别的马就会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拼命冲开去。可古利萨雷却纹丝不动。后来,它想到河边去喝水,便从马群里挤出来。脖子上的活套拉紧了,扯住了它。这样的事,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古利萨雷在后一跳,打了个响鼻,瞪着眼睛,然后往上一蹿,直立起来。刹那间,周围的马四散跑开了,只剩下它,面对着两个操着套马杆拽住它的人。主人站在前头,后面是另一个牧马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围上了一大帮小家伙。他们是牧马人的孩子,是不久前来到这里的。由于他们老是围着马群没完没了的跳呀蹦呀,早就叫古利萨雷顿透了。
溜蹄马感到胆战心惊。它猛地一蹿,又直立起来,这样折腾了好几回。太阳变成无数圆圆的火球,在它眼前闪烁、飘落;群山和大地在旋转;人,一个个仰面倒下去。霎时间,它的眼前一片漆黑,那样可怕,那样空虚,急得它只顾用两只前蹄拼命乱蹬。
不管溜蹄马怎么挣扎,活套却越拉越紧。古利萨雷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但它不是避开人群,反倒直冲人们猛扑过来。大伙儿急忙四散逃开。圈套松了一会儿,于是古利萨雷跑起来,把几个人拖倒在地上。女人们大声惊叫,忙把孩子们往毡包里轰。这当儿,牧马人已经站起身来,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套索重又落在古利萨雷的脖子上。这一回,紧得连大气都出不来了。一下子,古利萨雷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精疲力竭,这才站住不动了。
主人拉紧手里的套马杆,开始从侧面朝它这边走来。古利萨雷斜瞪着眼睛,瞧着他。
主人的衣服撕破了,脸擦伤了,但他的眼神并不凶狠。他喘着粗气,吧哒着出血的嘴唇,象是耳语似地小声说:“驾!驾!古利萨雷,别怕,站住,站住!”
他的帮手,跟在他后头,紧拽着套马索,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过来。主人的手终于够得着溜蹄马了。地抚摩着它的头,也没有转过身子,一边简短地、急急地对帮手说:“笼头!”
那人忙把马笼头塞到他手里。
“别动,古利萨雷,别动,小乖乖!”主人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只手蒙住溜蹄马的眼睛,把笼头套在它的头上。
现在,该给它戴上嚼环,备上马鞍了。当马笼头套到头上时,它打了个响鼻,又想冲开去。但是主人及时抓住了它的上腭。
“缰绳!”主人向帮手又喊了一声。那人跑过来,很快把一根皮条做成的缰绳套住上唇,再用一根棍子绕几下,缠好。
溜蹄马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反抗不得了。冰冷的铁制的嚼环磕着牙齿,叮当作响,格进了两边的嘴角。有什么东西扔到它背上,拉扯着,几根皮带勒紧了它的胸脯,使得它的身子来回直晃。不过,这已经算不了一回事了。只感到嘴上那种撕肠裂肺的、不能想象的疼痛。眼珠子都翻到额头上去了。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喘口气都不行。它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主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下于骑到它身上了。直到从它嘴里取下缰绳,它才清醒过来。
有那么几分钟,古利萨雷一无所知地、呆呆地站着,只感到全身捆得紧紧的,身子沉甸甸的。后来,它斜着一只眼从肩头瞧过去,摹地发现背上有个人。它大吃一惊,猛地往一边冲去。但是嚼环撕裂着嘴巴,疼痛难忍,而那人用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它的肚子。
溜蹄马往上一蹿,又直立起来,愤怒而狂暴地长嘶一声,急得来回直窜,不时(九勺)
着蹶子。它鼓起全身的劲头,想甩下身上的重压;它朝一旁猛冲过去,但是套索不让它跑开去——那套马索的另一端由骑在马上的帮手紧紧地踩在马蹬里。这时,它只能兜着圈子跑。它跑着,期待着什么时候套索断了,它可以立刻跑开,可以自由自在地飞跑。
可是套索没有断,它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兜着圈子跑。这正是人们要它干的。主人不时用鞭子抽它,用靴后跟磕它。有两回,溜蹄马还是把主人掀翻了下来。但是他一跃而起,又跳上鞍去。
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头都晕了,周围的地在旋转,毡房在旋转,远处四散的马群在旋转,群山在旋转,连天上的云也在旋转。后来,它实在累了,便换成大步走着。真渴呀!
但是又不给它饮水。到了晚上,也不给它卸下马鞍,只是稍稍松了极马肚带,把它挂在马桩上歇着。笼头上的缰绳紧紧地缠在鞍桥上,这样马头就只能平直地挺着,这个姿势它也就无法卧倒了。马澄收了起来,也放在鞍桥上。就这样,它站了整整一宿。古利萨雷无可奈何地站着,为它经历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弄得神情沮丧。嚼环在嘴里老是碍事,稍稍一动,就会引起铭心的疼痛,那股铁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肿起的包早就扯破了。肋下皮带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痒。在毡制的鞍垫下,擦伤的背感到酸痛难受。真想能喝上口水呀!它听到河水哗哗在响。这使它更加干渴难耐。在河那边,跟往常一样,马群在吃草。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马的嘶叫声和值夜的牧马人的哈喝声。人们坐在毡包外的篝火边歇着了。孩子们逼着狗玩,学着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马站在一旁,谁也不搭理它。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群山悄悄地从昏暗中浮现出来,在朦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着。
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