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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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
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
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一回来,鼻子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
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想开了:“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心肠,自己却一点点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塔纳巴伊朝打铁铺走去,但乔罗忽然又叫住他:“你等等,塔纳巴伊!”他骑马赶上了他,在鞍鞒上弯下身来,察看着他的脸色,“顺便问一句,你没有生气吧?”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怎么也抽不出空来。真想能坐下来,象从前那样,好好谈谈心。多少年没有见面啦。我原以为,仗打完了,日子会极快些。可现在的操心事,一点也不比过去少。有时候连眼都合不上,脑子里纠缠着各式各样的念头。怎么办呢?得把生产搞上去,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坐到一起促膝谈心一番。而岁月无情,到后来就为时晚矣。
就这样,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在那里,在托尔戈伊的马群里,他头一回见到了那匹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
“老人家,你给留下什么宝贝呀?马群可不怎么样,是吧?”当他们清点过马的匹数,从马栏里放出马群时,塔纳巴伊对牧马人挖苦说。
托尔戈伊是个干瘦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个半大的孩子。头上扣着一顶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个蘑菇。这类老汉动作敏捷,专爱挑剔,喜欢嚷嚷。
但是,托尔戈伊这回却没有发作。
“马群就是马群,都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好夸口的,你放一阵子,就会清楚的。”
“老爷子,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塔纳巴伊小声和解地说。
“有一匹好马!”托尔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马镫,微微欠起身来,挥着鞭子指点着说,“瞧那匹小黄马,就是在右边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会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圆滚滚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点,腰短了点。”
“这马发育慢些。等长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驹。”
“它有什么好的?哪点出众呢?”
“天生的溜蹄马。”
“那又怎么样呢?”
“这种马少见。要在过去,就是无价之宝。赛马的时候,若能抢上这种马,把脑袋搭上也舍得。”
“得,咱们瞧瞧去!”塔纳巴伊提议说。
他们催赶着马匹,在马群的外没跑着,把小黄马轰到一旁,然后在它后面赶着。小公马不反对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兴兴地抖动了一下额鬃,打个响鼻,跑了起来。
那马迈着整齐而迅速的溜蹄马的步式飞跑起来,犹如脱弦的飞箭。它跑了大半个圈子,想跑回马群里来。塔纳巴伊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小黄马的飞跑,大声叫好:“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刚才怎么悦的!”老马倌忿忿地回答。
他们策马在溜蹄马的后头小跑着。象观看赛马时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在催赶小公马,它跑得越来越快了,跑得那样轻松自如,不乱步伐,稳稳当当,象在飞似的。
他们不得不让自己的马大跑起来,而那匹小公马却始终保持那种溜蹄马的节奏继续跑着。
“你看,塔纳巴伊!”托尔戈伊在飞奔的马上挥着他的帽子,大声叫道,“这马的听觉特别灵,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样。你瞧,它听到喊声,更加来劲了!哎,哎,哎!”
当小黄马终于回到马群时,他们才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却因为策马飞奔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太好了!谢谢你,托尔戈伊,你养了一匹好马。看了都叫人心里痛快!”
“是好马,”老人同意说,“不过,你得留神,”突然他变得严厉起来,一边用手搔着后脑勺,“别夸奖了。夸奖多了,反会不吉利的。不到时候,先别嚷嚷。一匹出色的溜蹄马,好比一个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家的命运是:落到好人家手里,就会开花,让人高兴;落到哪个坏蛋手里,瞧着她都叫人难受。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匹出色的马,也是一样。弄不好,就毁了它。跑着跑着,都会失蹄的。”
“不用担心,老人家,要知道,这种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这马的名字叫古利萨雷,记住了。”
“古利萨雷?”
“对。去年夏天我的小孙女上这儿来玩了。这是她给马起的名字。她可喜欢啦。那阵子,它才是一周岁的马驹子。记住,叫古利萨雷。”
托尔戈伊是个爱唠叨的老头。整整一宿,千叮咛万嘱咐的,塔纳巴伊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第二天,塔纳巴伊把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里之外。剩下空空的毡包,往后该由他的一家人来住了。还有一座毡包留给他的帮手住。可是帮手一时还没有着落,暂时只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时,托尔戈伊再一次提醒说:“小黄马先别碰它,也不让别人管它。开春了,你亲自驯它。你要注意,千万小心点。等马上了鞍,你转的时候,别使劲赶它。你要是乱扯缰绳,弄错了溜蹄马的步式,你就把这马给毁了。还有,你得注意,开头几天,别让马在劲头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上,会生湿癣的。你要是出门,把马骑来让我瞅瞅,要是我还没咽气的话……”
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带走了驮着家什的骆驼,给他留下了马群,毡包和重重叠叠的山……
古利萨雷哪里知道,关于它引起了多少话题,往后还会引起多少议论和风波呢!……
古利萨雷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马群里,一切依然如故:还是那些山,还是那片草地和河流。只是原来的老汉不见了,换了一个牧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一顶有护耳的军帽。新主人嗓子有点沙哑,不过声音很洪亮,很威严。马群很快就跟他搞熟了。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到处遛遛腿吧。
后来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马这时得用蹄子刨开积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风把主人的脸吹得发黑,一双手变得又粗又硬。现在他穿上毡靴了,还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袄。古利萨雷全身长起了长长的毛,可它还是感到很冷,特别是到了夜里。每逢朔风凛冽的夜晚,马群都一声不响地紧紧地挤成一团,身上蒙着一层霜花,一直站到太阳出来。这时刻,主人骑在马上原地打转,拍打着衣袖,擦揉着脸。有时候离开片刻,不久又回来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离开马群。不管他冻得大声嚷嚷,还是小声哼哼,马群会突然昂起头来,竖起耳朵倾听。这当儿,要是确信主人就在身旁,马又会在呼啸的夜风中打起吃来。那年冬天,古利萨雷就记住了塔纳巴伊的声音,而且从此以后,就终生不忘了。
有一天夜里,山里起了一场暴风雪。刀割似的雪片纷纷而下,钻进马的鬃毛,压下马的尾巴,糊住马的眼睛。马群惶惶不安起来。它们挤成一团,浑身打颤。母马不安地惊叫起来,把小马驹子直往马群里轰,结果把古利萨雷挤到最外头,怎么也挤不过去了。
溜蹄马开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后还是落在外边——这下遭到了那匹领群的公马的严厉惩处。那匹头马一直在外围转来转去,用蹄子跟着雪,把马群往一块轰。有时它急急地跑到一边,带着威胁的神情略微低下头,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听到它的响鼻声。有时它又跑回马群,一副凶狠威严的架势。它看到古利萨雷落在外头,就跳起来,朝它猛扑过去,一转身,用后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这一脚真厉害,古利萨雷差点没有憋死。它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咕噜一声响,疼得它一声尖叫,好不容易才稳住脚跟。
这之后,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紧挨着马群,乖乖地站着,感到助部疼痛难受,心里着实愤恨那匹凶狠的头马。马群安静下来了,于是它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拖长的声音,它这是头一回听到了狠狠的爆叫声。它感到,仿佛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发僵了。马群战栗着,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周围又沉静下来。可是这种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飞舞,刷刷地落在古利萨雷扬起的嘴脸上。主人在哪儿?此时此刻多么需要他,哪怕能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羊皮袄的烟味也好。可他却不在。古利萨雷斜着眼看了一下近旁,不禁吓呆了:仿佛有个什么影子,在黑暗中贴着雪地,一闪而过。古利萨雷猛地往一分跳开,一下子马群骚动起来,乱了阵势。惊炸的马群大声尖叫着,嘶鸣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飞奔而去。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得住了。马群拼命向前冲去,如同山崩时从峭壁上泻下的无数岩石,互相撞击着。古利萨雷莫名其妙地只顾狂奔疾驰。突然,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飞马听到了主人征怒的吆喝声。喊声从侧面的地方传来,挡住了马群的去路,过后又出现在前面了。此刻,马群迎上了这个经久不息的残喝声,那声音便领着马群前进。现在主人又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