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归人--回乡十日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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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闽归人
——回乡十日记
作者:余光中
自从两岸开放以来,我曾两次越过海峡,但是都到厦门为止,未能深入福建腹
地。今年九月,幸得福建省文联相邀,乃有十天的八闽之行,始于福州,更历武夷
山、泉州市,终于寻根回到阔别六十八年的祖籍永春,最后再由厦门返航。
飞抵榕城,正是中秋前夕。次夕月光圆满,在城东鼓山顶上有一个赏月盛会,
朗诵或演唱的都是我历年所写的咏月之作,也免不了包括《乡愁》等诗。我自己也
吟了苏轼的《水调歌头》。
武夷山的两天气温仍高,不免有损仙气,却无碍文友们的豪气。第一天上午,
众人从大斧劈皴法的晒布岩脚底,瞻上顾下,左避右闪,委委曲曲蹑过了一隙石缝,
重回天光,更步步为营,一级级向天游峰顶仰攀上去。虽云只有八百八十八级,但
山灵扯后腿的后劲越来越沉,就算英雄也不免气短。路回峰转,风景渐渐匍匐在脚
下,回首惊艳,九曲溪水那么娴静地在谷底流过,像万山私隐的纯蓝色午梦泄漏了
一截,竟然被凡眼偷窥。
当天下午转劳为逸,苦尽甘来。我们乘筏从九曲到二曲顺流而下,让一溪清浅
用涟漪的笑靥推托着,看雄奇而高傲的山颜石貌一路将筏客迎了又送。
泉州之旅不足一天,活动更是紧凑。次晨在华侨大学演讲《中文与英文》,接
着车队就向西北进发,驶上最后的一程:寻根之旅。不到一百公里的归途,路面虽
然宽坦,心境却多起伏。在记忆幼稚的深处,久蛰的孺慕与乡情,蠢蠢然似在蠕动。
“头白东坡海外归”,东坡何曾归得了眉山?一过诗山,便近永春县界了。镇名诗
山,应为吉兆。永春县城在县境的东南,桃溪从青山簇里蜿蜒东来,将县城分为两
岸,北岸人烟稠密,是辐辏的市区。迎面而来的先是彩色的三角旗成排成串,继有
布条从高楼垂向街面,热情的标语欢迎永春之子迢迢归来。人潮渐密,车速减缓,
终于停下。一出车立刻陷入乡亲的重围,绽笑的脸全向着我们,像满田盛开的葵花,
远者挥手,近者一拥而上,或来握手,或来挽臂,语声鼎沸,有的呼叔公,有的叫
叔叔,有的叫“光中舅”。有资格直呼我名的,想来都不在了。
人群稍稍让开,容我们过桥入城。这才发现还有刚放午学的小学生,列队两侧,
吹号打鼓,并间歇地齐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队伍很长,像有两百人的样
子。看到汗珠子在他们额上闪光,我一面感动,一面又十分疼惜、歉疚,觉得至少
应该早点抵达,免得这许多小脸曝于犹烈的秋阳。
入城式的兴奋退潮后,我从侨联大厦的高窗俯瞰这古称桃源的县城。我的父亲
生在永春,曾去马来的麻埠办过小学,后来回乡,先是担任永春的教育局长,继又
担任安溪县长。在他教育局长任内,县里来了一位远客,令他注目。他看到的是一
个江南女子,吴腔昵昵,刚由常州的师范学校毕业,千里迢迢,分发到这闽南腹地
的陌生山城,来教八音咿呦而不懂普通话更别提什么吴语的村童。我不能想像教育
局长跟新来的外省教师该怎么交谈,一定是误会连连傻笑不已吧。不过有情人总会
传情的。鸡同鸭讲的情人总之结了婚,而且生下了我,不在这磊磊山县,而在繁华
的石头城。
在我七岁时,他们曾经带我回来永春,住了半年。记忆中的故乡经过六十多年
的侵蚀,早已暧暧然呈星云状态,只剩几个停格,根本说不上倒带,在记者们不断
的盘问下,也供不出多少蛛丝马迹。总之我穷思苦忆所得,或是此行近乡情怯所盼
的永春,都远远不如此刻,在窗口所见的新城这么高、这么生动而亮丽,街道宽阔
而平直,楼屋大方而整洁。桃溪在现代工程的云龙桥下向东南流去,对岸的中国电
信大厦,矗立二十层楼高,白壁交映着一排排绿窗,那气派哪像小县城?我原以为
会重温褪色的黑白照片,此刻照眼的却是对准焦点的七彩分虹。
第二天上午车队迤逦,由县城向北出发,去洋上村的余氏祠堂祭祖。出得城来,
车道渐高,一线蜿蜒没入远山丛中。已过中秋六日,天气仍如盛夏,亮晴的艳阳下
四围山色,从近处的稻田到远峰的林阴,满目是青翠无际的旷野,名叫故乡。像虫
归草间,鱼潜水底,我的心感到一种恬静的倦意。一生飘泊,今天至少该落一次锚,
测童年有多深吧?
“下面就是你家了!”前座的泉州市文联主席,回过头对我说。
斜落的坡道下,一座古朴的村庄,错落的人家红墙灰瓦,宁静地匍匐在谷底。
“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话令我全身震颤,心头一紧。“下面果真是我的家吗?”
泪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这一带的隐隐青山,累累果林,都为我顾盼所拥有,
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十里内,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
的乡愁。
村人全都拥来户外,或沿路欢迎,或倚楼张望,或紧随在身后,热闹有如过节。
除了学童夹道挥旗,更有乐队呼应着舞狮,最后是一阵鞭炮淹没了万籁。
夫妻俩经常被人潮冲散,偶然才萍水相逢,只好苦笑。我终于站在祭祖的主位,
浪子回头,面对着列祖列宗的一排排牌位,乡情怯怯,孺念耿耿,朗读起祭文来。
堂上阶下,片刻间总算是肃穆无声了。香烛冉冉,供案上摆着祭肴,两侧赫然是净
了毛的全羊全猪,背上贴着红纸,头上还翘着双角与肥耳。
祭毕,人声恢复喧闹。余渊川和振生、汉生、群生三侄告诉我,下一步要去
“万杉郑”古厝了。我转身对记者们大声说:“现在我要去老屋看一下,请大家不
要跟了,让我和祖先静静在一起二十分钟!”
酱红的砖墙上覆压着鳞鳞的灰瓦,脊坡缓缓,脊角的燕尾斜斜,屋前的晒谷场
长约三十公尺,屋后有古树嘉阴的庇佑:万杉郑与典型的四合院闽南旧厝并无差别。
但是有一点截然不同,亲人告诉我,此屋坐南朝北。顺着他的指点远眺,就发现为
什么了。两里路外,背负着北天一碧,连绵不断的山势,峰峦起伏,却有峥嵘的三
顶拔萃,啊,拔翠而出。左边一峰名叫石齿,中峰名称玳瑁,右峰则为铁甲。
正眺望间,族人引一老叟来见,云是我儿时游伴,名余江海,大我三岁。我和
这小伴又是老友热烈拥抱。他有点怕生,只顾傻笑,但不久就挽着我指点故居。他
带我到后院一座小石磨前,说从前两人就推着磨玩,说我常爱坐在磨上。这时摄影
机竞相闪动,原来记者们早就潜入了。后院有土石砌成的平台,高出地面五尺,上
有一排五株荔枝树,拔地蔽天,身材高过三楼,枝叶繁茂,华盖的绿阴清凉,可庇
佑树下人溽暑无汗。
此刻那绿阴深密,正庇着江海和我。他告诉外地的众多来宾,当年就和我一同
爬树,到高处去找鸟蛋。记者不免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拍拍江海的瘦肩说:“要不
要再比赛爬树呀?”引得大家一笑。
越过灰瓦层叠的屋顶,透过荔枝交接的翠叶,玳瑁与铁甲的双峰,迢迢可见。
这一切山形与树色,灰瓦与赤壁,冥冥之中,必定如地下水一般渗入了我童稚的记
忆之根,比四川村野的印象更近底层,否则日后我怎么这般忘情于山水,与造化如
有夙缘,与一切宏美的壮观一见如故?
族亲似乎暗通吾意,把并蒂的一双芦柑,那么绿油油富于生机,放到我手里,
说:“把永春的特产水果带两只回去吧。”
有什么比这对孪生的绿孩子更能够吮吸故土的乳汁与地气呢?绿柑盈握,有谁
能比我更富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