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支肌 难部 明 沈德符抄本-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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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里是一个堆米的庄房。凡浙江的客商,都到这里来籴米。这日杭州的一个王客人,正籴了一船米,起早要行。忽见长孙肖人物清秀,又听见他说得可怜,因问道:“你既有仇家要害你,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动谁不看见,只怕躲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长孙肖道:“我却没有别法,只得听天由命,慢慢去捱。”王客人道:“你既没法,我倒有一法在此。”长孙肖道:“不知老丈更有何别法?”王客人道:“我籴的这船米,要载往杭州去粜的,兄何不躲在我船上,人不觉,鬼不知,顺带你到杭州上岸。便有仇家也找寻你不着了,岂不干净。只是要多费几个日子。”
长孙肖听了大喜,忙谢道:“若蒙如此挈带,则恩同再造矣,便多过几日何妨。”此时天已微明,那王客人就领了长孙肖上船,将他深藏在暗仓之下。一面查清了行李,就开船去了。正是:
只思芝艾绝,不道又逢生。
天意本如此,人心不用惊。
长孙肖随着王客人来船往杭,且按下不题。
且说这班恶少,将追逼长孙肖跳在溪河桥下之事,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大喜。因又与强之良商量道:“长孙肖这小畜生,一根眼中钉,赖兄妙算已拔去矣。但管小姐为人,大有心机。你越奉承他,他越做作,也必须蛮做方妙。但不知蛮做,却是怎生做起?”
强之良道:“蛮做虽是个总题目,须知就是蛮做,也要有些蛮做的文理。他前日推说受了玉支玑的聘物,今日玉支玑已退清了,又行到我家来。他前日又说玉支玑的答聘诗,未曾退还,今屡询已明说还了。就是真正未还,今人已死,亦可不论。况仁兄出的咏雪三十韵,他又一一题了。这段婚姻,已经县令为媒,就说是未曾全允,也不叫做无因了。可先叫张媒婆去说个明白。他若推三阻四,那时竟逞强硬赘入去,不怕他不肯。”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论得妙。半是理,半是势,兼而行之,自然耸听。”因立刻就唤了张媒婆来,细细吩咐了,叫他去说。
张媒婆是个惯家,前已说过两遍,见管小姐口虽甜软,意实疏远,知道难成。因推辞道:“管小姐说话刁巧,我老媳妇拙口拙腮,往往被他擦倒,莫要误了公子之事,可另叫人去说罢。”
卜公子听了,大怒道:“老乞婆,这等可恶!你做媒婆,我叫你说媒,为何推辞不去?你莫非说他是侍郎小姐,笑我尚书的公子讨他不起么!我又不白使人。”因叫家人取出二两一锭银子,丢与他道:“说成了,还有重赏。说不成,送到县里二十板子一拶,还要去说。”一面说完,一面就同强之良到书房中去吃酒了。
张媒婆被骂了几句,是做媒的常事,也还不放在心上。再看看银子,未免欢喜。及听见说事不成,送县拶打,又未免慌张起来。只得走到管府来见管小姐,将卜公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道:“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可能救得老媳妇这条狗命?”
管小姐听了,也变了颜色道:“这卜公子说话也太不通。他来求亲之事,向日已在县尊并众亲友之前,做诗不出,明明谢去矣,为何今日复又叫你来说?莫非乘我家老爷在朝,又奉钦命远出,就欺我孤女在家,无人依傍,思量要来强娶么!他既央妈妈来做媒,就借妈妈之口对他说声,我管青眉,虽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然读书明理,赋性刚烈,不减于男儿。宁死于礼,断不肯以孤弱而受势焰之欺凌。妈妈可劝他将一片邪心息了吧。如果有所闻,而思‘采葑采菲’;有所慕,而愿‘秣马秣驹’;有所求,而望‘宜室宜家’。则两尊人有同朝之雅,何不引一丝结二姓之盟。诚如此,则百年可托,终身无愧,幸甚,幸甚。倘倚强不循礼,徒夸虎力,小视娥眉,则荆卿匕首,专子鱼肠,皆世人之所有。至其时,非他死则我亡,却请无后悔。”
张媒婆听了,连连吐舌道:“小姐说话,怎说得这样怕人。罢罢,这个媒人,便赚金子,我也不敢做了。卜公子就恼了,送到县里,无过只打我几下。”遂不再开口,竟走了回来。又到书房中,寻见卜公子,先将那锭银子,双手捧上,然后双膝跪下,说道:“求卜相公饶了老媳妇罢。这媒人,老媳妇断做不成。”
卜成仁看见,转笑道:“你不做媒也罢了。你且起来,对我说明管小姐对你说些甚么,你这等害怕?”张媒婆方爬了起来,将管小姐的言语,也细细说了一遍道:“前面的言语,虽也厉害,我还不怕。说到后边,她说公子若要去强娶,她不是匕首,就是鱼肠。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个婚姻喜事,你贪我爱,怎么说起死亡来,怎教老媳妇不害怕。”
强之良听了,笑说道:“这是管小姐唬吓你们的话,怎么就信了真。”张媒婆摇着头道:“强相公你哪里知道,那管小姐脸儿粉嫩,真是吹弹得破;腰儿柳细,真是手捻得断;微微骨儿,竟似未生;小小脚儿,浑如没有;听其声音,娇细不过;看其形象,瘦弱可怜。及听到他说出来的言语,却词明义正,理直气壮。任你就有七张嘴,八个舌头,也说她不过。何况老媳妇一个蠢人,见了她口也不敢开,话也说不出,怎还议得亲。”
卜成仁听见张媒婆说出管小姐无限风流,满心快活,以为娶得这等一个佳人,也不枉做一场公子。因说道:“你既做媒人,怎这等没用。也罢,你且去着,这银子赏你,有用你处,还要来叫你。”张媒婆答应去了。
强之良道:“管小姐这些顽行的话儿,一句也听他不得。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终不成会杀人。你既想着要偷香窃玉,须把胆子放大些,莫要被她几句狼虎话儿吓倒了。”
卜成仁先已被张媒婆之言吓倒,今见强之良又如此说,再想一想,忽又欢喜道:“正是呀,正是呀!她一个小女子,刀还未必拿得动,怎会杀人。若不承兄说破,几乎被她吓倒。但她吓我虽皆一派虚词,却说得朗朗烈烈,如今却怎生应她?”强之良道:“也不要说破她的机关,只说道爱慕她得极了,便死也要结成鸾凤。又见得有情,又见得有胆,看她再有何说?倘或略略有些口气,便可挨身入去。”卜成仁听了,大喜道:“妙!妙!妙!”
因又着人去叫了张媒婆来,吩咐他道:“你可替我再去见见管小姐,说一声,说我想慕管小姐之极,情愿结丝罗,择吉就要入侍妆台。倘触小姐之怒,即手刃之,亦所甘心,决无追悔。”张媒婆道:“那小姐好不厉害,哪里肯听。”卜成仁道:“听与不听,都不要你管。你只去说一声,便算你的功劳了。”张媒婆无法推辞,只得去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玳瑁尸横,鸳鸯血溅。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
词曰:
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纵垂残,鼻虽熏破,却不能消受。慢夸郎溜,烫一烫,自要伤皮损肉。劝君罢手,休侍临头,呼天莫救。
右调《柳梢青》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推托不得,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我老媳妇,也晓得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当不得卜公子要打要骂,逼我来见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话,已回得决决绝绝了,又逼你来见我做甚?”张媒婆道:“卜公子说:‘他爱慕小姐之极,只要成婚便死也甘心。’他又说:‘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求婚的咏雪诗,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小姐若肯相怜,赐个吉期,更觉冠冕。倘或小姐不好说出,他即自择吉日,亲来赘入,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
管小姐听了,大怒道:“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只好唬吓你老媒婆。我管青眉小姐,虽红颜鬓,系一柔弱弱女子,却眼睛认得人,胸中晓得事。况国有国之王法,家有家之礼体。我老爷官居二品,现任在朝,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也不敢轻戏于我,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定要谋反寻死了。妈妈你不要管闲事,他若有本事要寻死,只管请他来,我管青眉断断不怕!”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忙说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来的。”说罢,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这段婚姻,我劝公子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只恐怕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卜成仁道:“有甚么大祸惹出来?”张媒婆遂将管小姐的言语,又一一说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再做他图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妇且去着。”遂辞了出来。正是:
莫要笑媒婆,于人识得多。
真心肯说出,断断不差错。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当不得强之良在旁撺掇道:“卜兄,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就弄得没了主意。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就是个粗手大臂,惯于行凶的泼妇,你好好以礼去求婚,是爱她慕她,也不犯着触她之怒,动她之气,一时之间,便要杀起人来。”卜成仁道:“吾兄所论,最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
强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长孙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是死了。兄弟年纪又小,搪不得风,抵不得浪,此外并无至亲密友。青田只一个县官,难道不奉承兄,倒去护她。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正在此时,长兄若肯呆着脸,大着胆,半以情,半以势,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误过此时,管侍郎回来了,兄弟长大了,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时,县公纵要用情,也要论理了,便万万莫想。”卜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须再计,只得要行了。倘能侥幸,皆兄之赐,自当重谢。”
因择了一个吉日,用红绫写了,竟不用张媒婆,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同送了去。送到厅上,只一个家人守厅。看见众人,因说道:“我家老爷又在朝,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卜家家人道:“你不知道,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既是张媒婆讲明,就该叫张媒婆来收,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此乃婚姻大事,我一个下人,如何敢做主?”卜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禀声。”
老家人道:“老爷不在家,叫我禀哪个?”卜家家人道:“就禀小姐。”老家人道:“小姐深居闺阁,我一个守厅家人,怎敢去禀。你们列位,都在大老爷门下,这些规矩难道不知?”卜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禀,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去禀见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这个使不得。”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头,拿了吉期帖子,入去亲见小姐。
小姐见了帖子,因说道:“你家公子不读诗书,不明道理,只靠是个尚书公子,便要使势胡行。若要使势胡行,也只好行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