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暖翠寒 作者:潘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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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锅头不像其他的马锅头那样躁动,他到了客栈,就沉默了坐在靠江边的阳台上,搂一水烟筒咕咕地抽烟。抽完烟,他就去给女老板干活。
女老板在大锅头面前从不搔首弄姿,显得贤淑而端庄,常敬斋发现,女老板看大锅头的目光跟看其他马锅头的目光不一样,那目光像夜里照在伊洛瓦底江面上的月光,凄清而美丽。他俩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面对面地对视。大锅头打女老板面前经过,总是低垂了头,步子也显得仓促而混乱。
女老板为大锅头准备的房间也是最干净最细致的。那是常敬斋被大锅头唤进去时感觉到的,那屋子里没有其他屋子弥漫的那股汗臭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大锅头对常敬斋说:“兄弟,为哥的只能帮你这一把了。到了这里,你可以走水路去瓦城,也可以选山路去密支那。今后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大锅头说这话时,有一丝忧伤。常敬斋冲大锅头点了点头,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在大锅头紧挨床头的木板上,挂着两朵用红线捆扎在一起的缅桂花。常敬斋明白了,那幽香就来自于这两朵缅桂花。
晚上,所有的马锅头都挤到了八募的腾越会馆的戏台子前,看从腾越沦落到八募的江湖艺人,演唱他们的拿手好戏。
看完演出,马锅头们聚在一起划拳喝酒,这是他们整个旅程中最惬意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酒令,大口地喝着烈酒。常敬斋不能饮酒,加上受伤后身子虚弱,就自个避开了,他本是要回高黎贡客栈去的。但他在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了月光下的伊洛瓦底江,于是被其吸引,来到了江边。
伊洛瓦底江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顺最安静的河流,缓慢流淌的江水,无声无息,沉静如处子。
在月光下看江水流淌,就像是看一条皎皎洁洁的白练。在这样的夜晚,常敬斋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陌生的人,面对陌生的河,连月光也变得陌生了。
在江边的大青树下,常敬斋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他停住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情人。他听到男人安慰女人的声音:“等我挣了钱,我就回腾越城去修房子,体体面面地娶你。”常敬斋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赶马,要赶到猴年马月,才挣得够修房的钱? 等你挣够修房的钱,我怕是早老了。”
女人的声音常敬斋听出来了,是高黎贡客栈女老板的声音。
“我会挣够的,一定会挣够的。”
常敬斋这下听出来了,那是大锅头的声音,他想把话说得肯定些,但常敬斋从他的故作肯定中,还是听出了他的心虚和无力。
“我开客栈攒了些钱,你把它们带回去,等修房时用。”女老板说。
“我不要你的钱! ”大锅头这下说得既果断又底气十足,“我不能让你爹妈看笑话。”
“谁笑话你了? ”女老板说,“当年你在我家做帮工,我爹妈对你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帮工不错,”大锅头摇了摇头说,“你还记得你爹当年怎么说的,他说,要娶我姑娘可以,但你得先把宅子修起来,我不能把姑娘嫁给穷光蛋。我听了你爹的话,在心里下了狠,这辈子我一定要气气派派地修一个大宅子,气气派派地娶你! ”
“你呀! ”女老板的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大宅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难道我的青春还不如你们男人的虚荣心? ”
两人似乎抱得更紧了,月亮也渐渐地向江对岸沉下去。常敬斋不愿惊动这对苦命的恋人,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一个人回客栈去。
第二天一早,马帮又要回腾越去了。常敬斋被大锅头叫醒,起床后,他又看见了自己昏迷后醒来的那一幕。不同的是,这次的巫师不是女巫师,而是一个披头散发,衣服褴褛,一身肮脏不堪的男巫师,他不用木剑,而是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一刀将一只大公鸡的头剁了下来,他卜的是鸡头卦。当他举着血淋淋的菜刀说是吉相的时候,马锅头们从地上站起来,各自忙活着准备出发了。
大锅头走到常敬斋的身边,塞给了他几枚铜钱。他指着雾气笼罩的伊洛瓦底江对常敬斋说:“兄弟,去瓦城吧。今后,无论如何都给为兄的捎个信来。”
他说完转过身,领着马帮启程了。常敬斋和客栈女老板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声硭锣声散去,常敬斋又听到了一声冷冷的叹息。
那是客栈女老板的叹息。
从八募开往瓦城的是英国人造的小火轮。
臭气熏天的船上,挤满了旅客。从肤色上常敬斋就能看出来,船上八成是中国人,他们挤在船上,一脸茫然。常敬斋也茫然,目的地只是一个叫瓦城的词,在他的心中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整个旅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随波逐流。
缅甸的太阳那才叫太阳,光芒就像钢针一样。让你看一眼就会泪流满面。在过于亮丽的阳光下,伊洛瓦底江闪耀着深不可测的蓝光。那种让人忐忑不安的蓝,被镶嵌在雨林和坝子里,像一条蓝色的丝带,系在一个美丽而又陌生的女郎的颈脖上。船舷上生锈的铁板,仿佛就要被太阳点燃,常敬斋感到自己也快燃烧了。有一种酷热不是来自肌肤,而是从骨头里往外热,这就是缅甸的酷热。江面上,机帆船驶过带起的风是那么微不足道,是那么杯水车薪。船头上,坐着缅甸的流浪艺人,他不间断地吹奏他的骨笛。那种从骨头里发出的音乐,忧伤而迷茫。但船上的人对他的骨头里流淌出的音乐是那么无动于衷,在这样近乎残忍的环境里,艺术也仿佛被烈日曝晒掉了光泽,变得平淡无奇。在常敬斋看来,这个不停地吹奏骨笛的流浪艺人,更像一只让人心烦意乱的蝉。
终于熬过了正午,船上有穿着筒裙的缅甸男人来兜售英国香烟,常敬斋见许多人买,自己也好奇地买了一包。过去从不抽烟的他抽了两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了。但咳嗽归咳嗽,在烟草的辛辣中,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快感,人也精神了许多。
船越往前走,风景越发美丽。如果不是坐在这样糟糕的船上,常敬斋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接近天堂。江面也越来越开阔,江岸的坝子越来越大,岸上,一座座精心修造的白塔被众绿簇拥着,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塔尖。在经过江上三天两夜的航程后,那船总算熄了它难听的马达声,在一个规模比八募要大得多的城市的码头停了下来。
精疲力竭的常敬斋,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船去。岸边拥挤着帮人挑行李的挑夫,那里面有缅甸人,但更多的还是中国人,从他们流利的汉语中,常敬斋听到的是嘈杂的腾越乡音。
没有目的的目的地到了,常敬斋变得更加迷茫。那种丧失了方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流浪,他不知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他扛着身上简单的行李在瓦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高鼻深目的白种洋人,有的开着轿车打他身边走过,有的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按响了叮叮当当的铃声,有的就坐在那些酒吧门前的缅桂花树下,怡然自得地喝着啤酒或咖啡。在皮肤黝黑的缅甸人的衬托下,这些来自英国的洋人就像一只只褪了毛的大鹅。他们根本没有常敬斋那种走在异国他乡的不踏实感,也没有中国人出门在外的那份拘谨和不安。他们用殖民者特有的骄傲感,随心所欲地享受着这浪漫而神秘的国度提供给他们的神仙一样的快乐日子。
第三章 苍茫野人山
1
在适用于任何一个美丽的形容词的伊洛瓦底江畔,那些嘈杂的码头上的苦力们,将自然的美丽和生活的残酷演绎得如此触目惊心。在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里,苦力们从那种称作小火轮的英国机动船上搬运货物。作为苦力中的一员,常敬斋在缅甸的土地上将一些中国成语铭刻在了心上,诸如汗流浃背,诸如挥汗如雨。他们绷成弓的负重的身子在烈日的烘烤下发出青铜一样亮丽的光,那情景活像一尊尊缓缓移动的雕塑。一些英国的工业品被搬了下来,这里面有机器、化学日用品,但更多的东西被搬上了小火轮,那是柚木、象牙、兽皮和如雪一样的稻米。这些搬上小火轮的物件将被顺江而下运往仰光,然后再从仰光经海上运往英国,成为殖民地供奉给英王国的“礼物”。
在瓦城,英殖民者在雇用苦力时,不喜欢雇佣缅甸人,更喜欢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似乎比缅甸人更适宜在高温下从事重体力的活计,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度的人更具有吃苦精神和忍耐力,而且在报酬上企求更少;而缅甸人虽有一身黝黑而不怕太阳曝晒的皮肤,但他们天生不善于吃苦,过于缓慢的工作节奏更是让他们无法容忍。英国人在挑选苦力上对中国人的“青睐”,让那些渴望找工作的缅甸劳工对中国来的劳工充满了敌意。那些心怀叵测的英国人看到了这种敌意,于是他们从缅甸人中挑选监工,用这些对中国苦力怀有敌意的缅甸监工来“管理”中国劳工。这些心怀不满的缅甸监工,在对待中国苦力上的作为,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他们甚至在中国苦力的工作中,规定了饮水和上厕所的次数,谁超过了这个规定数,都会被视为偷懒受到一顿皮鞭的皮肉之苦。用被压迫者来管束被压迫者,这是殖民经验丰富的英国人的杰作。它的有效性和伤害性,都现实地体现了出来。
同样是一个毒日高照的正午,在常敬斋搬运货物旁的另一个小火轮上,一个中国苦力将一个巨大的箱子背到背上的时候,像一棵风中之树一样摇晃了一阵,就扑倒在了甲板上。那个沉重的箱子也顺势掉进了江里,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响声吸引了周围的人,同样,响声也让缅甸监工听到了。他看到沉重的箱子掉进水里激起的美丽浪花,知道自己耀武扬威的机会到来了。他一手挥舞着皮鞭,一手提着他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筒裙,表情愤怒地冲到小火轮上去。但站在另一船上的常敬斋从他跳跃着跑动的姿态中,看出他脸上的愤怒是装出来的,在他内心里,分明有一份报复中国苦力的欣喜。那份欣喜就像他脚上的木制拖鞋,在踏板上跳跃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
常敬斋听到船上有中国劳工向缅甸监工求情的声音。他们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中暑晕倒了。”但缅甸监工不听中国劳工的解释和求情,他趾高气扬地举起了鞭子。鞭子击打在昏倒的中国劳工身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也许是这响声激发了缅甸监工的虐待欲,他挥舞皮鞭的弧度越来越大,用力越来越狠,声音也越来越响。
已经把货物放到背上的常敬斋,在越来越响的声音中把货物重重放在了甲板上。他跑下船去,然后又跑上了那只缅甸监工正鞭打中国劳工的船。他在缅甸监工的身后用手抓住了他扬起的皮鞭。
缅甸监工回过头来,见抓住自己皮鞭的是一个中国劳工,就用缅语大叫放开。常敬斋也用缅语说:“你没见他是昏倒的吗? ”他说着就松开了皮鞭,奔到昏倒的中国劳工身边。
“大锅头,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