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3-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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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张胜,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混账东西!他后悔给张胜倒了那杯茶,递的那支烟,这张胜不是个东西嘛,上班再要紧,也不能把孩子这么丢在花坛边,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一盆花。
午后的阳光爽朗地照耀着政府大楼外面的花坛,花坛里的菊花半开半靡,对热情的阳光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倒是那只柳条筐,每一根柳条都接纳了阳光,看上去闪烁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第一个注意到柳条筐的是一只猫,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匆匆地跑过来,绕着柳条筐转了几圈,猫把爪子搭在筐沿上,脑袋探下去很细致地闻了闻婴儿的气味,气味不对胃口,猫转了几圈,最后心灰意懒地走了。紧接着又跑来了一条狗,撒着欢往花坛边奔,是食堂的大师傅养的那条黄狗,看见狗也来凑热闹,老年冲出去,把狗撵回去了,老年说,那是个孩子,不是鱼骨头肉骨头,你们畜牲来凑什么热闹!
老年隔窗守望着柳条筐,他等着筐里传来女婴的哭声,可是始终没等到,女婴出奇地安静让老年疑虑重重,怎么就不哭呢?这么苦命的孩子,偏偏就不哭。老年想,这孩子会不会是个哑巴?如果是个哑巴,谁抱她都是抱一个麻烦回去,也怪不得别人心不善呢。
后来两个跳牛皮筋的小女孩来到了国旗的旗杆下,他们把牛皮筋的一端捆在旗杆上,另一端谁也不肯拿,都要先跳,正吵闹着,一个小女孩先看见了柳条筐,丢下同伴跑到花坛边去了,很快老年就听见了两个小女孩的惊叫声,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了?有坏人扔孩子啦!
老年看见两个小女孩拖着牛皮筋向传达室奔跑过来,一下就慌了。老年紧把门反锁了,回头一看,可供藏身的只有一张简易床,他急中生智地跑到床边,鞋子一蹬,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他钻进被窝时门已经被擂响了,老年装作没听见,他用被头蒙住脸,在被子里面埋怨两个小姑娘,笨丫头笨死了,小宝宝的事情,怎么找老光棍管?我是看门的,不是看孩子的!
两个小姑娘离开之后老年仍然躲在被窝里,他没法起来了,不起来也没问题,他看着墙上挂钟的时间呢,他会在两点三十分领导们进楼上班之前起来,那时候柳条筐一定有人接手了。窗外开始有人声一浪一浪地传进传达室,看来小姑娘尖利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的文化站和卫生院里的人,老年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偷偷地窥望窗外,看见花坛那里的人影子动荡不安,在一片嘈杂中老年突然听见了女婴清脆响亮的啼哭声,那啼哭与别的婴儿相比没有任何异常,但老年的耳朵被震得又痒又疼的,他一边抠着耳朵,不知怎么松了口气,嘀咕道,还是会哭的嘛,不是哑巴!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老年从床上起来了,和衣假寐时间长了,人乍然感到一丝阴冷,他从门后摘下了冬天的棉衣披在身上。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已经平息了,老年在窗边朝花坛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看见几个人还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话,柳条筐不见了。人一多,果然就有热心肠的来解决问题了,老年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披着那棉衣朝外面走,觉得外面的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那气味若有若无的,压倒了花坛里残菊的香气,老年记得那是柳条筐和女婴的气味。
食堂的几个女师傅还站在花坛边,她们忘情地议论着那只柳条筐的归宿,那个惊人的消息也是几个女师傅告诉老年的,一个女人说得简明扼要,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端走了!另一个补充得比较详细,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抢走了,她抢呀,谁也拦不住,她说是她的女儿呀,花坊镇人人知道她女儿在浑水河里淹死了,她偏偏一口咬定,是她的女儿!
老年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突然大叫一声,她是疯的,你们也疯了?怎么看着她抢孩子呢,一个疯子怎么能养孩子?女师傅们发现一贯温厚的老年有点莫名其妙的冲动,便开始安慰老年,说,你就别担那个闲心了,瑞兰她领不去的,她哥哥瑞昌也在旁边呢,瑞昌说等她的疯劲过去了,孩子该送哪儿就送哪儿,他负责!老年说,说得轻巧,他负责,神仙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他准备把孩子送哪儿去?一个女师傅说,送到河对岸去呀,送枫杨树乡去!老年不明白,为什么认定孩子的父母在枫杨树乡?那女师傅说,这还不明白,乡下人重男轻女嘛,养个女孩就扔掉!另一个女师傅这时候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说,你刚才又不在,胡说些什么,让对岸的乡下人听见了,拿锄头来砍你!她看来是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一番话让老年信服多了,原来是一个顺藤摸瓜的思路,她说卫生院打针的小陆刚才也来了,是小陆透露了孩子的枫杨树乡的身份背景。小陆认得那筐里的奶瓶呀,那女师傅说,你们看见那个盐水瓶了吗,里面还罐了半瓶奶,枫杨树乡的妇女,最喜欢到卫生院来偷盐水瓶,拿回家做奶瓶!
7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第二天早晨卢杏仙起来出羊圈,一眼便看见了归来的柳条筐。柳条筐又回来了。卢杏仙惊叫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家的羊圈已经被谁偷偷地改造成了一个迷宫,迷宫般的羊圈半明半暗,羊藏身在暗处,柳条筐却大胆地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卢杏仙蹑足走过去,发现那件葵花棉袄还在,女婴已经不见了。她壮着胆子摸了摸葵花棉袄,棉袄有点湿漉漉的,有夜露打湿后不易消退的潮气,摸上去有点黏手。卢杏仙嘴里叫起丈夫的名字来,文礼文礼你快来,我们家羊圈闹鬼了!可是勤快的罗文礼已经出门去耕地了,她逃到栅门边,回头望着柳条筐,又大声地唤起儿子来,庆来庆来,快起床,你到底把那孩子送哪儿去了,怎么孩子送走,筐子又回来了呢?
回头之间,卢杏仙突然发现羊圈里多了一头小羊,怯懦地站在角落里。昨天夜里喂草的时候还是三头羊,早晨起来就多了一头羊,过度的惊愕使卢杏仙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她朝屋里喊,庆来庆来你快起床,我的眼睛怎么啦,我看不清我家有几头羊!
庆来穿了个短裤就出来了,他看见柳条筐,心虚地转过头看看母亲,又去看羊,脸色大变。他伸出手指数羊,说,是多了一头,跟夏天时候一样,是四头羊了。庆来走过去要拉那头小羊的羊角,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回头对母亲说,妈你别怕,我认识它,是夏天走散的那头羊,它回来了。
卢杏仙说,你还在做梦呢,羊又不是狗,认识回家的路,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羊,怎么跑到我家羊圈里来了?
庆来蹲下来,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开始严厉地审视飞来的小羊,过了一会儿,所有的恐惧和疑惑都消失了,你是羊,我还怕羊吗?他嚷了一句,手毅然向前一扑,抱住了小羊的脑袋,他自己的脑袋也转过来转过去,端详着羊,突然,庆来叫起来,妈快来看,这头羊在哭,羊眼睛是潮的!
卢杏仙拿起一跟扁担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我都吓糊涂了,你还吓我?她说,羊怎么会哭,我养了几十年羊,从来没见过羊哭,会哭的是牛!
庆来说,妈,我没吓你,这羊的眼睛不一样,你自己来看呀!
卢杏仙走过去,按住儿子的肩膀,看那头小羊的眼睛,羊眼睛里似乎是覆盖着一层泪光。这是谁家的羊呀,怎么还会哭?卢杏仙大声叫起来,菩萨观音苍天在上,我们家对羊有多好,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家人吃得半饥不饱,羊肚子从来都吃得鼓鼓的,怎么让我们家的羊圈闹起鬼了呢?
庆来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慌乱,那天早晨幸亏了他的冷静和聪明。庆来瞥了一眼窗洞下的柳条筐,又看了看那头羊,突然一个寒噤,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卢杏仙说,受凉了?你回去穿上衣服再来,把羊牵出去,看看是谁家的羊?
庆来迷茫地注视着母亲,说,妈,再别撵它走了,撵不走它的,都怪你,你昨天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我说错什么话了?
庆来说,你昨天说那孩子要是一头羊,你就能养,你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云里雾里的,一直在说梦话呢?
庆来沉默了一会儿,把卢杏仙拉了出去。在羊圈的栅门外面,在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下面,少年罗庆来对他母亲透露了枫杨树乡间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秘密。他说,妈妈,我告诉你你别怕,你别怕,那不是夏天走散的羊,也不是别人家的羊,我告诉你你别怕,是你说错话,那个孩子认准我家的门,又回来了!
(选自《上海文学》2006年第1期)
姊妹
魏 微
【魏微简介】
魏微,女,生于1971年,江苏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现居南京。1994年开始写作。著有小说集《情感一种》、《到远方去》以及长篇《流年》、《浪荡子》等。短篇小说《化妆》荣获中国作家大红鹰集团杯文学奖;短篇小说《大老郑的女人》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生活以它不可逆转的方向滚滚向前,把她们像沙子一样想带到哪就带到哪里,她们于其中虽然挣扎扑腾,可是从不分离,她们是两粒抱在一起的沙子。
一
我们那地方,向来把父亲的兄弟称作爷,把父亲兄弟的配偶称作娘。比方说,我有一个爷,是我父亲的远房堂兄,行三,所以我们小孩子就叫他三爷了。
我的这个三爷,说起来也是个正派人,他一生勤勤恳恳,为人老实厚道,十八岁就进厂当了检修工,三十年如一日,到头来还是个检修工,带了几个徒弟,荣升为师傅而已。他是1988年得肺癌死的,才四十八岁,身后留下五个孩子,系两个女人所生。
这两个女人,一个姓黄,一个姓温,现在都还活着,带着她们各自的儿女分住两处。我们做小辈的一视同仁,都唤她们三娘。私下里,则是依着大人的叫法,把她们称作大房二房,以示区别。
我的三爷并不风流,他只是长得好看而已,性格又温和,写得一手好字,又爱拉个二胡,在我们小城,这样的人就被视作是多才多艺了,所以招蜂引蝶是难免了。
我的黄姓三娘,也就是大房,长三爷两岁。他们原是技工学校的同学,早个几十年,三娘也该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她性格开朗,又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团支部书记,说话做事的果断利索,那实在是在三爷之上的。我们家族的人都很纳闷,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三爷这么一号人物,蔫不唧儿的,我奶奶说,可能是三爷的肉香。
三爷这人有点说不太好,他好像一直在犯迷糊,说他不懂事吧,他又特别省心,从不惹是生非。在厂里,他工作认真,技术娴熟,常常被评为先进个人;在家里,他听话温顺,除了拉拉二胡,吹吹笛子以外,他几乎不太出门。他脾气虽好,人却有点闷,长辈们都说,他没什么上进心;仿佛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尽义务,而不是因为喜好。就连他拉二胡的时侯,他也是埋首晃了几下身子,突然抬起头来,那脸上竟看不见一点寂寞沉醉的神情,平静得有如老僧入定。
或许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