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3-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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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尊严使得人们慢慢噤了声,那不是一般孕妇的尊严,那尊严里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也不张狂,平时自己买菜烧饭,要是在街上碰上熟人了,偶尔她也会说说怀孕心得,她一手叉腰,一手抚在肚子上,虽然静静地说笑,人们也听得四肢竖起了汗毛。怎么说呢,这女人已经超越了无耻,她一脸的圣洁,让人觉得害怕。
是什么使温姑娘变得这样坚强,我们后来都认定,她的心里有恨——其实三娘正在四处活动,想把她告到牢里去。可是这么一来,很有可能就会牵连到许昌盛,三娘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温姑娘听了,也没有说什么,淡淡地笑了笑。我们不妨这样说,温姑娘的下半生已经撇开了三爷,她是为三娘而活的,事实证明她活得很好,她一改她年轻时的天真软弱,变得明晰冷静——她再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活着,要比黄脸婆更像个人样,随着小女儿的出生,她身上的担子重了许多,她在家门口开了间布店,后来她这店面越做越大,改革开放不久,她就成了我们城里最先富起来的人,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的温姓三娘从不后悔,她度过了不平凡的一生,活得很有劲道——和人斗,其乐无穷,说的就是我的两个三娘啊。她们像一胞双胎的两姊妹,或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彼此相辅相成,阴阳共生。在温姑娘怀第一个孩子时,她姐姐为她从乡下找了一个保姆,我们许家也偷偷派人来照应。温许两家达成了妥协,孩子姓许,又托关系报了户口,反正许昌盛只有一个,就这么两边都糊着吧,也不分大小的。
温姑娘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她有没有名分,当她姐姐把这一切都搞妥以后,她淡淡地说,何必呢,我又不是为了这个的。
做姐姐的不禁泪落,大骂许昌盛。
温姑娘笑了笑,说,这不关他的事。——她坐在家门口,看着沿街走过的人群,许许多多男人的面孔和背影,从她眼前哗哗地淌过,她就像做梦一样,不禁设想自己若是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没现在这样圆满。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分明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觉得这一回自己是战胜了她。
对待三爷,温姑娘还是不错的。她待他甚至比从前还要温柔,她一概软到底,什么都不跟他计较,她也不吃醋,也不使性子,他要是回家去,她也不阻挡,隔几天他要是回来了,她也蛮开心,唠唠叨叨和他说些家常。三爷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她有了孩子,温姑娘搂着她的孩子,眼神温绵慈善,心里偶尔也会酸楚,她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她的一双骨血才是真的。
我的黄姓三娘也适时调整了策略,不再和三爷冷战了,严酷的现实告诉她,失去了这个男人,就失去了对这场战争的控制。说到底,她这人的性格还是太外露,不像姓温的那样“阴毒”;她人生最大一次失误,是没把她的仇人送进监狱,却让她张牙舞爪弄个儿子出来,这是她犯的一个战略性错误,当时,她怎么就没想到叫她流产呢?雇个人,迎面撞她一下,这活就干得漂亮了。
没有人能想到,我的黄姓三娘度过了怎样屈辱的一生,她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散,她的男人被别人占有,她一辈子都被一个女人压着走。在她仇人生产的那天,她一个人躺在家里,孩子们都睡了,许昌盛肯定死去医院了,她开着灯,静静地睁着眼睛,脑子不太能动。窗外是冬天的凄风苦雨,一片残叶贴着窗玻璃晃了几下,掉下去了。三娘觉得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心里充满了对一切生命的同情,也希望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母子能静静地死去。
三
我的两个三娘就这样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认领了妻妾的身份,从此消失于街巷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不再剑拔弩张了。战争是需要体力的,从前,她们已消耗了太多,都伤了,怕了,疲惫了。仇恨把我的两个三娘给毁了,但看她们满目疮痍的神情,显得那样的苍老、压抑、若有所思。在她们的后半生,她们很少有过真正的安宁。即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发呆,偶尔一想起对方,她们就会打个激灵。光天化日之下,她们也是彼此的噩梦!
仇恨也整个儿改变了两个女人,使得她们对这世界的认识不是幽深高远,而是漫无边际。总之,伤害和不幸使她们有了一些智慧,就比如说,我的黄姓三娘偶尔也会沉思,自问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高级话题。她一个人常常就哭了,背着人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就是哭成了习惯,鼻子一酸就会掉下眼泪;她自顾自哭上一回,哭到舒服了,也没人看见,她就擦掉眼泪,干活去了。而从前,她是多乐观的一个人,庸俗,愚蠢,得理不饶人,很让人烦的。
我的温姓三娘从来不哭,好像她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给了爱情,现在她吝啬哭一滴给任何人。况且她又是个生意人,最精于算计,常常她在店里忙到深夜,一个人走回家去。脑子一放松,就会想起城西头还住着一个女人,现在可能已经睡了,就会想起那张脸,她狰狞的神情,想起她的污言秽语,她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的情景……我的温姓三娘并不愿意想到这些,因为这是黑夜,冰天雪地的,路上没什么人,她恍惚中难免会疑惑若是这世上只剩下她们两个,她的记恨便是没有意义的,她觉得荒冷。
某种程度上,两个三娘最终也没能达成谅解,却对三爷抱有同情和宽容。说到底,跟男人是没法计较的,不在一个层面上。经过了这些年、这些事,她们已经老了,不知为什么他却怎么也长不大,一遇事就往后缩,什么都不想承担。似乎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疲沓懒惰的青年时代,好脾气,有点无赖,他是要等着女人对他负责的——她们对他,是爱过,恨过,鄙视过,后来就变成了包容,那简直是慈母式的,一概退到底,最后就变成无条件的了。不得不说,三爷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度过了一段平静时光,他终于可以相安无事地两边都敷衍着,这边住一阵,那边住一阵,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再也不会有人跟他哼叽,我们族人都说,三爷是彻底的自由了,他自己也很满意,觉得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他终于安抚了俩女人,使得她们就像俩姊妹。
然而三爷在两个家庭的身份毕竟显得怪异,怎么说呢,他有点像个亲戚,他虽是五个孩子的爹,两个女人的丈夫,但是大家都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孩子们称之为“出”。假若他哪天“出差”归来,孩子们则显得异常的高兴,做母亲的也会额外多添几样菜,温壶酒,这时候家里差不多就像过节了。
过年的时候,三爷就不那么随意了,他很注意时间段的合理分配,尽量不伤任何一个人。就比如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一般都在大房那边的,虽然心里也有点愧意;到了年初五——我们称作小年,他一般就陪着二房了。这表示他心里确实有底的,并不会因为好恶而乱了伦理,就连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两家也是轮流侍候。
三爷从查出癌症到去世,不过半年时间,虽然被瞒了真相,他也模模糊糊能感觉到。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见一角蓝天,满窗的梧桐绿意使他想到生死,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很平静。他并不惧死,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身后事,牵牵绊绊那么多的关系,他希望五个孩子能平安无事,至于两个女人……他看了一眼来医院探望的我的父母,说,多照顾她们。
三爷的声音是那么轻,我当时站在他身边都不太能听得清。他憔悴多了,眼镜也不戴了,双眼直往里凹,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什么,反正他说话不太有力气了。他嘴唇又动了动,我母亲俯下身听了一会儿,一走出病房,她就捂脸流泪,因为三爷说的是,他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
我们一家三口站在医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发了一会儿呆。我那年十六岁,第一次知道人世竟如此麻烦牵扯,一下子都无从说起。大概三爷早就乏味疲惫,只是他很少提起,他这一生为两个女人所累,活着对他来说没太大的吸引力。
三爷死在那年冬天,在送火葬场之前,我们族人都希望两个女人能见上一面。就是说,在火化那天能一起出席葬礼。这个建议被黄姓三娘断然否决了,大概她以为,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她才是许昌盛明媒正娶的妻子。
温三娘既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丧礼,所以火化那天清晨,她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叫醒了两个孩子,带上事先备好的纸钱,披麻戴孝,几步一磕地就走出了家门。那天地上都结了冰,天上寒风呼呼吹,他们娘儿仨叫醒了火葬场的看门人,到停尸房守着三爷,一直到天亮才离开。是的,他们先举行了葬礼,虽然没有外人,却是一家人最后聚在了一起。
温三娘抱着丈夫的尸体只是流泪,她跟丈夫说,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跟她计较的,要不我今天非来哭场,看她能拿我怎么?她拉着丈夫的手,又抚了一下他的脸,静静地抬头看窗外,那眼睛里全是狠毒。
我们基本可以认定,两个女人在三爷死后的日子里,仍在发生着某种联系,她们一直不能将对方忘怀,并把这种惦念维系了一生,,
两个三娘都告诫过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仇人的孩子来往,然而亲情着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平时倒也罢了,但凡遇上事,他们身上流淌着同一个男人的血液就使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几个小的,年岁都一般上下,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平时遥相对望,早已心生好感好奇,彼此都有勾搭之意,只是碍着母嘱,不好下手。所以一旦逢着哥哥妹妹被人欺负了,那岂有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理,早就急不可待地冲上前去,藉此表明自己的心迹,重叙兄弟手足之情。
就连黄姓三娘自己,有一次经过学校门口,看见温姓的小女儿被几个坏小子围着撕扯,她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温姓的女儿那年不过十岁左右,生得玲珑剔透,很得一些坏孩子觊觎,男孩对女孩表达爱意的方式不过是把她堵住,你一拳我一脚地打骂一通。起先,黄姓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见那女孩被打得缩在墙角,捂着头,她这才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扯住一个孩子的耳朵,把他按得跪在了地上,好歹给她仇人的女儿复了仇。
这事让黄三娘有那么点不舒服,它勾起了她心头的旧痛,这女孩长得越来越像她的父母,她脸上的神情哪一样不是那对狗男女的?她生气懊恼了好一阵子,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若是还有第二次,她照样还会这样,那是她丈夫的女儿,她怎能看着这孩子受人欺侮而袖手不管?
两个三娘的再度相见,还要再等上一些年头,其实她们也谈不上相见,只是恍惚中觉得有那么一个人,还不及对方反应,她们就已经避开了。这次惊鸿一瞥给了两个女人太多的打击,她们看到对方老了,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若不是毛头堂哥做参照,她们撞在一起怕也未必能相认。我的毛头堂哥那年三十三岁,已下岗多年,生活的艰辛使他变得老态疲惫——他已经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