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0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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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漆黑
只有眼睛像挂车头上的
两只灯笼
橘红地亮着
不时打量一下那些躺在身边
睡着了的煤
可我不问它们为什么要去流浪
为什么要离开温暖的故乡
我只是无意间才爬上了这列火车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
火车上堆满了煤
煤要运到远方
我想我会和它们一样
会被运进一片炉火的海洋
到医院的病房里去
到医院的病房里去看一看
去看看白色的病床
水杯、毛巾和损坏的脸盆
看一看一个人停在石膏里的手
医生、护士们那些僵硬的脸
看看那些早已失修的钟
病床上,正在维修的老人
看看担架、血袋,吊瓶
在漏。看一看
栅栏、氧气,窗外的
小树,在剪。看看——
啊,再看看:伙房、水塔
楼房的后面,那排低矮的平房
人类的光线,在暗。
我喜欢这样扬着头走路
我喜欢这样扬着头走路
是因为有人在空中揪住了我的头发
是因为我从前在田野里伏下身子
把四肢紧贴着大地,爬
是因为——
我已过完了蜗牛的一生
蚯蚓的一生,蚂蚁的一生
猪的一生。啊,那些低贱
屈辱的一生
我喜欢从高处往下看
我喜欢从高处往下看。
就像上帝在高处看我们。我喜欢看
那些地上的昆虫
地上的倒影,地上的印迹。
地上的一片纸屑,一片落在路边的树叶
一朵花瓣,一只正在搬家的蚂蚁。
一行庄稼,一粒发霉的种子
面对它们,我都会低头。
都会轻轻地低下头去
让大地,在我一低头的瞬间
看见,我
一直含在眼里的这颗泪滴。
好久没有哭过了
好久都没有哭过了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泉水
已经不多了
好久都没有哭出过眼泪了
瞳孔里的小树
叶子已经枯黄了
睫毛就像荒草一样站立在两旁
那个在春天浇水的人已经开走了
就像一列火车开了过来
在站台上放下了一些邮件
然后又轰隆轰隆地往前开走了
轰隆轰隆地往北方开走了
他说起一头狮子
他说高原上有一头狮子
在黄昏里唱歌
庞大的歌声从乌云
从鹰翅,从夜里不曾睡下的石头
和森林中穿过
他说,你信不信
那头狮子在唱歌的时候
样子漂亮极了
像月光,像草地
像雪山,抱着自己庞大的影子
在天地间走来走去
安静的鬃毛
安静的胡须
我说我相信
我相信那头会唱歌的狮子
他已经来了,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灰暗的秋天里
只剩下最后的一颗眼泪了
只剩下最后的一颗眼泪了
我在犹豫着要把它流给谁
那些我爱的人
我不能流给他们
一颗眼泪砸下来
砸不出巨大的雨点
也惊不出春天的雷声
更不能让他们从花园的深处回过头
那些爱我的人
我也不能流给他们
他们爱我时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有一天我走了
他们也会像爱我一样爱上别人
一颗眼泪就像一场梅雨
就像一个女人的一生
所以我最后的最后一颗眼泪
我一定不能轻易地把它流下来
我只会让它在眼眶里深深地蓄着
我只能把这最后的一颗眼泪
留给我自己,流给我最心爱的人
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天慢慢冷了
慢慢黑了下来
风推着树叶们发黑的尸体
去旁边的墓地
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他的背影有些暗淡
破旧的毛衣
裹着破旧的身体
我在这时候跟上他
跟上了他的脚印往前走
走过了小桥,小桥下的流水
以及小巷铺着的青石板路
我没让鞋跟发出响声
也没让他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后
后来,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
路没有了,那个人也就没有了
只有我还在走着
在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偶尔回过头来看一看身后
那些来历不明的风
我背对着火车行走的方向坐下来
我背对着火车行走的方向坐下来
感觉自己正从一些生活的场景里徐徐后退
后退着返回消失的时光
一点一点接近从前的春天
从前的房屋和车站
我喜欢这种倒退的感觉
像一部老电影的回放
一些重要的片段总是可以一遍遍重来
我就在这其中一再返回河流
一再返回青草、禾苗和田野
我喜欢把那枚后退键
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样一路倒退
一路倒退着从后来的结局
从你的身边离开
一直退回到遥远的那个清晨
母亲的柔软,温暖的子宫
我要去看望我另外一个面孔
我又背起了行李
背起五月一个阴天上路
我要去那些更远的秋天
更虚假的世界
寻找不同世界里不同的
泥土和灰尘
因此,我丢掉了以前用过的地图
放弃了从前在上面标过的
记号、地名和线路
绕过了从前住过的旅馆和房间
我撑开帐篷,摊开床铺
和那些夜深的风
蚂蚁、昆虫们住在了一起
我让它们在我的身体上,筑巢
在我的眼睛里,哭泣
在我的心灵里,做梦
啊,为了折磨它们,我还让它们
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走啊走啊,一直背着这个巨大的包袱
我老了
我老了
我的这双手
再也够不着嫩绿的树叶
再也不能
让你疼痛了
我的这双手
就像一根伸进春天
却发不出新芽的老枝条
那些乌鸦们也从旁边绕过去了
它再也不能抽打春天
给你疼痛了
我伸出它
碰了碰你的眼睛
你挂在墙上的倒影
你躲开了
一盏灯就灭了
我伸出它
又摸了摸你的头发
你抱在胸前的手臂
你往后退去了
一盏灯又灭了
我不停地伸出它
去碰了碰你的耳朵
你的衣襟
你裸露在空气里的体温
这些你也躲开了
我就像一袋垃圾
一层灰尘那样,坐在路边
等着那辆清洁车从远方开来了
等着一群麻雀
抬着我从山冈上经过
去那些还没去过
更远的江河了
等有人把我用过的油灯
留下来
把我碗里的半碗清水
留下来
把它们交给那个前来找我的人了
让他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
剩下的三盏灯也熄灭了
这个世界终于一片漆黑了
那些蚂蚁为什么不飞起来
那些蚂蚁为什么不飞起来
不像我
也不像一只麻雀那样
去天空里觅食
那些蚂蚁为什么飞不起来
不像蝗虫,也不像一只蚂蚱那样
跳到庄稼和叶子上
为什么,它们
为什么不飞
不像蝴蝶一样
不像燕子一样
不像一支长箭,一艘飞船那样
突然从地面上飞起来呢
飞起来,它们就不用搬家了
也不用一辈子都在那些泥里土里爬了
就能像春风一样飞过花朵
云朵一样住在天上了
我要做一个长工
我要做一个人的长工
每天早上,唤他起床
拿来他的拖鞋,热水和毛巾
冲好牛奶,打开房门
替他刮掉胡子,递过
他的领带、西装
围巾、帽子和大衣
我要做一个人的长工
看好他的房门,他的花园
看好他栽在阳台上的那些花儿和草芥
我要跟一口铁锅、一副碗筷、一只茶杯一起
准备下他每天的饭菜和开水
我要铺好床单、棉被
擦净桌子、椅子和地板上的灰尘
整理书柜,倒掉那些污泥和垃圾
我要一辈子跟着他
跟着他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了,等着最后
一条上山的小路
秋天以后
有人提着马灯来到了地边,
想询问种萱麻的人
要如何攫取那些长势优良的种子
又怎样在雨后开始秋天的播种。
我告诉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无法准确地说出一种具体的种植
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爱所要经过的途径和程序。
蚯蚓在泥土里饮水
而我,寻找这个世界
是沿着一条时光行走的痕迹。
我的故乡
一直以为我的故乡在远方
在那些大河的尽头
在关外
在陌生人的身旁
一直以为我的故乡在远方
在那桃花溪畔
在草原雪域,在北国
梦里还没去过的地方
可是,当火车开启
我看见妈妈站在铁轨旁
风把她的白发掀起
风把她刚刚放下去的手势
又掀了起来
我才知道,我的故乡
她从来就没去过远方
背 影
这一次,父亲出门时带走了
一袋草籽,他是背着草籽离开的
他要让自己在这个春天
尝试着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
不同于种植蔬菜和粮食的新生活
我和母亲放下了手里的毛线
送他到村口,我们的眼里饱含
热泪,他却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
背着他荒草般背影在春天
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父亲要去的地方是片山坡
多年以前他的父亲在那里修好房屋
满坡的野棉花啊
就挤满了他们下山的路
他这一次真的上山去了
他留下秋天的庄稼和粮食
留下了我和母亲的空房子
也留下了春天这一片疯长的荒草地
牛庆国诗选(十四首)
毛驴老了
帮父亲耕了多年地的毛驴 老了
它的老 是从它前腿跪地
直到父亲从后面使足了劲
才把车子拉上坡的那天开始的
那天 父亲搂着毛驴的瘦腿
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胳膊
父亲说 老了 咱俩都老了
现在 它或许知道自己不中用了
水不好好喝 草也不好好吃
穿了一辈子的破皮袄
磨光了毛的地方 露出巴掌大的伤疤
我几次让父亲把它卖掉
但几次父亲都把它牵了回来
像早年被老人逼着离婚的两个年轻人
早上出去晚上又怯怯地回来了
那天我从屋里出来
它把干枯的脑袋搭在低矮的圈墙上
声音颤抖着 向我呼唤了几声
那么苍凉 忧伤
父亲说 他知道毛驴想说什么
打 庄
父亲说树大分枝
于是在老庄前打一个新庄
再打一个新庄
直到把四弟分出去
父亲说让我守老庄吧
他再也打不动了
父亲20岁开始打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