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11点59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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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皓收起手。何平越发觉得好笑似地盯住他不放。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胁迫他与他亲密无间。两个人挣扎喘息,高热的皮肤危突肿胀,带着恨之入骨的重量,彼此作践,妄图扒开对方的血肉。
九
何平用胳膊支起身,拧亮搁置在床头的台灯,程皓侧过脸看他动作。何平返身粗鲁地将身体压到他身上,十分重力。程皓下意识伸手揽紧他,另一只手扯过毛巾毯,盖住两个人的身体。
房间里空气凉沁沁的。一切人造的声音通通消停了,庭院的植物被风挑弄得哗啦啦的波动,产生细弱的回响,仿佛是海潮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
两个人肢体相缠。太密切了,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一目了然。这样情意绵绵的姿势。何平从烟盒里拨出一根烟,点燃,眯细眼睛吸一口,放进他的唇间,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程皓抽完烟,闭起眼睛,似睡非睡地恍惚着。意识无边无际,像纷乱的投影无法不连贯畅通。何平在他耳边低低地呓语了几句。他睁开眼睛。何平睡熟了,手指间的烟已经燃成长长的一截烟灰。程皓从他指间取出烟头摁熄,关掉台灯。手臂环抱住他,手掌轻轻摩挲着他背上的旧伤口。他觉得有困意,却始终睡不着。
他头一次替人送烟。当然,总不会是普通的香烟,所以报酬丰厚。交易很龌龊,不过他比自己想像中要镇定得多。他必须不择手段,好交足学费重新回去念书。刚刚下过雨,路不好走,他走得格外小心。他看到那个满身血污的小男孩子,后背肌肉连皮翻卷起来的刀伤,匍匐在泥泞的地上冷静地轻声恳求他,手指抠住他的手腕。
“你好像记起它了。”何平突然说话。程皓错觉他在梦呓。
他记起了。本来以为截止的记忆,奇迹般嵌刻进头脑,包括所有一切的细节。
何平嗤一声笑出来。“你那时的样子真可笑,居然掏出三颗糖给我。那是你仅有的三颗糖吧,居然全部给了我。”
程皓默不作声。他根本救不了他,他身无分文,口袋里仅仅有三颗水果糖。他把他放到医院急诊室的门口,任他听天由命。他记得抽出手时,手掌上都是血,鲜红色像刚染上去的颜料一般。他走出去一段又回头,看到他拿着一块糖直往嘴巴里塞,腮帮鼓鼓,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知道没问题,他们是同一类人,肯定能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他一度做出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记忆,根除对滚热的血腥味道的恐惧。
何平的手反转抠住他的手腕,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程皓在暗中看着他,但是视线未能习惯,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谁砍伤你的。”
“就是你杀的那个人。”何平轰然大笑,“你信吗。”
程皓不作声,看住他。
“他是我妈嫁的第三个男人。喜欢玩虐待。周围的人知道他是警察,所以都不敢帮我们。我妈后来自杀了。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敢告他,真是个蠢女人。”
十
很长久的时间,两个人脸脸相对,都沉默是金。何平仍然落力地牵制着他的手腕,像一副镣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又过去一段时间,何平凑近他的嘴唇,两个人懵懵懂懂地接吻。坦白且无关欲望的设定,唇舌一味纠缠不清,仿佛身在异端,只有两个人,分别以彼此为伴,所以务必紧紧勾系对方的一点神魂,也好分别继续自说自话地萌生某种超现实的强壮的美满,哪怕是时日无多前瞻无望苟且偷生横跨阴阳两界。
天色一点一点发蓝变亮。这样一个天亮接着一个天亮,几乎分不清到底今日是昨日还是明日。
起床的时候只听得楼下电视机正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翻来覆去,新闻,戏曲,陈旧的连续剧,经由空气揉合成古怪的声音图样。细腻润滑的晨雾贯透房间,带着浓烈的海腥味。
他们一起下楼吃早餐。小米粥的火候很好,送粥的小菜是加入少量盐和酱汁煮成的芦笋。
吃完饭,何平找房东太太借梳子和剪子。“喂,帮你剪头发。”
何平站在他身后用一块宽大的白毛巾围裹住他的脖颈。宛若情人的动作。他犹豫不决地坐下。房间里肃静,只听见运剪的声音,像凝固空气中的一块空白。他习惯自己修剪头发,这样一种私秘的行为不该轻易与他人共享。一种由于感情的承担无力而控制过度的残疾。何平似识别了他并不自知的向往。他一次又一次对他造成诱惑。
程皓站起来,转身,使两个人面对着面,势均力敌。他亲吻他下巴附近的那一小段旧伤疤。何平伸手揽住他的头,两具身体贴合形成无懈可击的完美弧度。缠绵的Zuo爱如同经历小死亡,深抵内脏的器官,舒缓的进展联结,不被任何目标所挥霍,一场华丽的自蔚,魂魄迷离,心神涣散,令人耽溺于彼此,意图醉生梦死。
时间或许在倒转。
下午他们出去闲逛。白天的街道如此热络。林林总总的店铺招牌竖立在街边,店面是临时支起的帐篷,窄小但紧凑玲珑,阳光投射下的阴影妙不可言。店铺里兜售的物品都很基本,手工缝制的布鞋,颜色素净的布匹,以及二手的电器。
为数不多的旅行者来回游走,漫无目的。他们看起来与这些游客并无不同。
他们停在一间杂货店买冰冻汽水。店主是一位老人,一面从冰箱取汽水,一面向他们絮絮地诉说。
“那群疯子每个人都带着枪上岸,什么话都不说就朝我们开火,还抢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当时,那些人把尸体全部堆积在这条街上,血喷溅了满满一地。几十年了,这条街道的血迹都褪不干净。”
老人兀自独白,陷入单向的情绪表达。这桩侵略史显然诉说过千万遍,感情寡淡而麻木,颓倒衰塌,缓缓没掉,充满隔世的老味。
他们喝完汽水,留下空的汽水瓶。
何平点了一根烟,“很多人来这里旅行都是为了看这条血道。其实它很普通。只有一个充满噱头的故事。”
十一
背后的老人又开始面对新的旅行者讲述刚才的故事。他的世界一切都遭索回,仅剩这张干涸后的沙床,无法泛滥,行将死亡。他逼不得已造就幻象。这个无血无骨的形象将含在千百个人嘴里,循环成为一项功利事业。
与死亡的相关的东西总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时间使一切神圣化了。
阳光逐渐地不那么热烈,完美的甜意和慈祥。
何平侧过头来,朝程皓伸出手,说,“喂,陪我去看看那座教堂。”
程皓前抓住他的手,握紧。两个人十指交扣,非常自然而然的姿势。
程皓看着他,笑,“你也信教。”
何平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笑,“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我倒不介意信教。看过《圣经》吗。该隐因为上帝只接受他弟弟的羡祭,他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上帝却很轻易地原谅他,怕他遭人报复还体贴地为他作上记号,‘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呵,上帝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所有过失统统一笔勾销。”
程皓停顿了一下,笑出来,“那你该羡慕拉麦,‘杀拉麦,必遭报七十七倍’。”
何平定定地看他良久,表情一片困惑,好像刚刚睡醒过来的模糊不清。程皓有些不受控,情欲疯长。
路走到一半,人已经很稀疏。他们拐进一条小巷道。
何平突然背靠墙压制住他。“等等,有警察。”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相依为命般的默契。
一种轻轻地拖足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但不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在他们后面,而是在前面,或许因为路道交叉,声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觉的差错,声音的距离和方位全部混淆了。
理想化的子虚乌有的庇佑到底不是永恒的事实,它纯属故事。上帝是不存在的天体。
他们走了这样长途,前面明明是那么鲜明的路径,始终以为有希望,让人轻信可以走近,但即使不停地永永远远地走下去,那个距离始终不变,就像在附近某处,大地与天空相接的地平线,无论选择哪条岔口,无论走哪个方向,都没有什么不同,永远到不了。结果始终无望,因为它根本无边无际。
何平点了烟递给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两个人靠在墙壁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巷道的阳光一点点的封闭,最后似不见天日。十分的不祥。
十二
曾经有过一次或者很多次,一切如现时一样分布精确,每个敌人,每段谬误,每根草茎,每缕阳光,它们,永恒轮回。
灰尘在残喘的一条线状的阳光中无声无息地旋转着。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正急遽地飞转,突刺的叫声好像把天空给划破了,最后裂成破布一样,刚好跟被风吹到空中的升腾的树叶声气相投,仿佛自行消长的恶性循环,充满因缘,不识时务的伸展。
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几名便衣直接经过他们,警车停在半途,后面来了更多的人。对讲机冷漠机械的声音摆出天罗地网的阵势。
他们站定在那里至天黑。白天自然适意的疆界如同魔术师变出来的奇迹,轻易在瞬间全部退隐,仿佛是一种了不得的奢侈,并未与他们真正接近过。
程皓回过头,何平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想用打火机点上。打火机明明灭灭,兜转挣扎,他仍然不厌其烦。
程皓看着他。何平维持着目不转睛的守望,姿态野心勃勃,昭然若揭临近撒野。
两个人间隔咫尺,如同各自出场的一瞬间,间隔一步之遥,彼此交出底线。那种近,失散之后再次辨认亦不会有差错。他生命中惟一的一次奇遇。结局近在眼前,他又将面临损失。他突然企图霸占着他,占为私有。他忍不住伸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另一只手环抱住他。内里隐晦的柔软和依赖。
这个世间,能够彼此遇见,如果不是缘那便是孽。
何平一动未动,足足过了十来秒钟。他突然笑,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同他耳语,“喂,你不是爱上我了吧。”
程皓可以闻到他身体类似橙花的气味,更是增加了诱惑。他抬起头来,望向别处,“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人的记忆真奇怪,我以为根本不记得你,其实一直都记得,呵,你的样子跟小时候没多少区别。”他的记忆力惊人,无法自控自发,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何平扬起脸大笑。程皓松了手,“这次我们要分头走。”
何平收住笑,不出声凝视他。
周围断绝了一切声响和气息。
程皓耗费很大的劲才挪动双腿转身。他取黑路走。长期夜行的习惯。每走一步都像是前无去路,像是准备着理所当然逆来顺受地去死。海的潮声就在耳边。不见其他人。脚下踩过湿软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感觉腿部肌肉越发痛不可忍,旧伤膨胀复发。他暂停脚步,整具身体负担着他前半生孤立无援境地里的羞耻,他不得不用手指着力抵挡作虚弱的较量。
“喂。”一双手用力分担起他的重量,不容他有半分迟疑。
何平的眼睛不看他,不过从他嘴角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他好像在微笑。
他们纷纷不肯由对方任性赴死。人对死人的记忆最可怕,走掉了,下落不明,至少知道他尚在人间,若不再相见,就从此心安理得的忘记,仅仅如此。死了,这个人的地位便忽而被提升至最高,无法腐败,强行挤塞进五脏六腑变作化石,永永远远地老天荒。
十三
昼夜温差巨大。沿途的树木发出浑厚迫人的寒气。路径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其实所谓的路仅仅是经前人踩踏过后分辨不清的一个个脚印,现在再由他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