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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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欲善赶忙朝公园找去,远远却看到垂髫慢慢走来,手里果然拿着个精致的手杖。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一段摸一株柳树,走一段摸一株柳树。工欲善一把挟住她,说:你怎么一个人走,当心掉湖里去。
垂髫说:没事,有柳树给我做记号呢。再说,还没到漆黑一片,还能走几步呢。
工欲善说:你那个琴师也真能放得下你,银心又忙,我呢……垂髫就摇手不让他说:别管我,管管你自己。
工欲善说:我很好,我感觉很好,我志在必得。这是我的画册。给北京导师的见面礼。他把挟在胳膊里的画册重重放到垂髫手里。垂髫凑到鼻梁前闻了几遍:……桃花……美人,什么得气,什么意思啊?
工欲善想了想,说:你让我说什么意思,我还真说不出来,眼前有景道不得……
所以画画不如唱戏嘛。我们一句一句都唱得出来,如泣如诉,越剧是很伟大的。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说,越剧是很伟大的这句话是外公说的。如泣如诉,也是我外公说的。
我怎么没见到你妈妈啊?
我妈死了。
工欲善心顿了一下,停住了。
我妈到杭州来为我读艺校的事情报名,被车撞死了。那时我十三岁。我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我外婆也唱戏,我外公从前是右派,中学里教语文的。他是个奇怪的人,垂髫这个名字很奇怪吧,就是他取的。银心这个名字也很奇怪吧,银心本来不叫银心,叫爱珍,因为我叫垂髫,所以她说她也要叫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她就叫银心了。
那么,你外公外婆呢?
他们当然也死了。垂髫好像觉得工欲善问得很奇怪。她没有在自己身世的话题上纠缠,突然转了话锋:你应该和银心谈谈。她就是那种结婚的人,她得结婚。
工欲善说:我们谈过了,不管我考得怎么样,我们都准备五月结婚。
垂髫说:要是这样就好。
她拎起手杖就大步往前走。工欲善上前要去扶她,她大声说:别碰我,我吃醋了!
她笑了,但满脸生气的神情。她真的吃醋了,但不给工欲善任何尴尬的感觉。工欲善一时冲动,很想问,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什么大款,张开嘴又咽回去了。他发现其实他真的很不了解她们,她们是一个谜。
当天夜里,银心回来了。工欲善感觉银心有些陌生,但银心表现得格外热情。一番亲热之后,他突然问:银心,你不记我仇?银心反问:记什么仇?工欲善说:扇庄成了推拿室,你本来戏演不成,做个扇庄小老板娘总可以的,现在好像没退路了。
银心突然就低下头去:谁说没有退路。再说我把你也骂得够呛,真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以后一定不会了,你是好人。工欲善问:我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是小男人嘛!银心打他一下:还问我,你才记仇。不过你还是好人。你连垂髫都敢帮,你是好人。工欲善说:你都帮了,我能不帮。银心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是再不帮她,我就太没良心了。
说到这里,银心突然起身披衣,捞过放在床头的画册,指着封面的扇面,白色素面,乌木扇骨,桃枝从扇面左侧横岔向右径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两簇桃花,她手指桃花: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说,这桃花是我,还是垂髫?
这下真把工欲善问住了,半晌才说:是你们。银心放下扇子,钻到他怀里,说:讨厌,还真敢说实话。倒下就睡了。
工欲善想:讨厌是什么意思,是讨厌我说真话,还是讨厌这真话本身。迷迷糊糊地想着,也睡去。
第二天他就去了北京。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时回来,一切都变了。
十二
清波门的公寓,房间冷静,一看就没有人气。桌上,铺开着那把桃花扇,银心的信就躺在上面,字胖胖的,很工整:
工老师,我走了。本来早就要走的,想你考试,不要影响你。我戏唱不出山的,一辈子跑龙套命。再说社会这样下去,看戏的人少,龙套也跑不成了。前途都在眼里的,早做打算才是。
有个人一心一意对我好,有钱,在美国有公司,让我去那里。我同意了。
我也想对你好的,但是你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们是没有这个命。像祝英台这样跳进梁山伯坟里,同年同月同日死,是戏里唱唱的。
真是千言万语,讲不出来。我斥你不说真话,其实我也不讲。其实也不是不讲。我对你好,是真心好的,只是那个真心下面还有别的真心。叠在一起,也像你的折扇了。
现在走,一刀斩断干净,以后再无纠缠。
难为这把桃花扇,送来送去,还在主人手里,我担当不起的。
我人去也。你心好,有好报的。银心。
工欲善看了信,告诉自己要沉住气,谁知竟然就不能够沉住,就直奔郑杰家。还算巧,那两口子在家。小王看了信,问:你有什么感觉?工欲善说:我就是奇怪。小王说:有什么好奇怪的,银心早就想走你没看出来。工欲善说:不会吧,早就想走,怎么还说五月一日结婚。小王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如今什么世道了,这一分钟说定的事情,下一分钟变也没关系,何况银心这样的姑娘。再说你又不喜欢她,她不趁现在走,什么时候走?工欲善说:是有什么误解了吧?小王说:这话谁相信。你们又没登记,你又把那个垂髫从乡下弄来,她一个瞎子,还带着她的保镖,又是推拿又是唱戏,乱七八糟搞什么名堂!扇庄也没了。你叫银心指望什么?
工欲善嘴角就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到人家眼里变成这样,他咽了口气才说出话来:没有乱七八糟,清清爽爽的,还是银心让我帮垂髫一把的呢。
郑杰听到这里扔了画笔,生气地对工欲善说:我说善子,你到底有没有毛病啊!她叫你接,你就真接啊。你看银心的信里有没有提垂髫一个字,一个字都不提,她还是想不通!人家可能就是摸摸你的底细罢了。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藏得深,别看人家小姑娘一个,比你藏得还深。
小王又问:工欲善,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银心说,垂髫和她你都要,你说过这话吗?
工欲善气得血冲上头,站起来要走:太无聊了,我走。
小王也不客气:你听完我的话再走。要不是垂髫眼睛瞎了,你会要我们银心吗?你也就是拿我们银心垫背罢了。也不睁开眼睛想想,银心是给你这样的人垫背的吗?她要嫁个百万千万富翁,还不是分分钟!
工欲善冲口而出:处心积虑想拦她的可不是我。
小王冷笑:那是从前。现在人家离婚了。明媒正娶,你想让她回来她也不会回来了。
工欲善恍然大悟,怪不得小王底气十足。这都是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用一句成语形容,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就是说时迟那时快,就是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他那副毫无遮蔽的沮丧,看来还是打动了老同学郑杰。郑杰找点别的宽慰他:算了算了,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听说你考得不错。你那个导师对你的画集评价很高,看来你还真不是一个常人。我看出来了,你的功夫早就到了,就是少点精神,现在有了,你还是往上再冲一冲吧。你的生活可不是一个柳洲扇庄网得住的。
工欲善站起来往外走,像森林里一头正在冬眠却被猎人打醒的瞎转的笨熊,世界远远地推到视野外面去了。
十三
夜里八九点钟光景,湖边人少了,工欲善沿着湖岸,慢慢往涌金门方向走去。在从前的扇庄门口,隔着玻璃窗,看到垂髫一个人,台灯下穿着白大褂,斜斜地坐着,半张脸被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门口一树桃花开得正好。她轻轻地以手击膝,拍打着,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是什么,工欲善凑近了,断断续续地听出来,她是在念《西厢记》的台词呢: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门反锁着,工欲善拿钥匙开了门。垂髫仰起头,除了目光,其余的感官她都充分的施展开了。她的这个神情,完全是盲人的。在夜里,她终于接受了她的人生角色。
工欲善问:垂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垂髫站起来,朝他伸开手去。他一下子就趴在推拿床上,说:我来了。请您给我推拿。
他看到垂髫是有些吃惊,但她马上说:好的,我从来就没有给你推拿过呢。
她的手轻轻地放到工欲善后颈上,皮肤凉凉的,工欲善激得扬了下脖子。垂髫的手迟疑片刻,然后,一下一下地很职业地按摩起他的脖子,她的声音也恢复平静:你听说过吧,我学的可是正宗的推拿,我干什么都要干成最好的,因为我是天才。
工欲善说:因为你是天才,所以你才没有生意吧。
她回敬他:因为你自命不凡,银心才走了吧。
工欲善一捶床板:我就是自命不凡!我非考到北京去不可!
要是考不上呢?
工欲善坐了起来,环视着昏黄的灯光下,墙上挂着的零零落落的残扇,说:要是再考不上,我们就把扇庄恢复起来。我一面卖扇子,一面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你呢,你就给我坐在扇庄的柜台里面,你就给我做扇庄的老板娘。你拿把扇子一坐,那就是陈逸飞的画。以后我毕业了,接你去北京,你就在北京开扇庄,你会名扬京城,梦想成真。
好一会儿,垂髫才倒吸一口凉气:工老师,都说我们人戏不分,真假莫辨,你可别学我们。没等她往下说,工欲善摇着垂髫的双肩:你不信,你不信?他跳下推拿床在地上团团转:其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哪怕不考研不去北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只要有你!
他一把抓过桃花扇,沿着扇骨,刷拉一下就撕破了。或许这样做很刺激很过瘾。他又是刷刷几下,咝咝的纸的声音,像蛇吐信子。垂髫愣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抱住工欲善的手,小声地求他:我向你发誓,我向你发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就爱你了,你别撕扇子啊,我求求你……
工欲善一声不吭,浑身乱颤,紧紧地抱着垂髫,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好像她就是救命稻草。垂髫就摸着他的背,不停地从上往下撸,轻轻地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渐渐地松弛下来。
直到这时候,垂髫才把手指勾起来,刮摸着他的面颊和他的鼻梁,眼泪从她的冰潭一样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当初银心的大款追的是我,后来我眼睛出问题,他就追银心去了。银心老问我记不记恨她,我没法告诉银心,她问得风马牛不相及,我要的是知音,和你那样的人……
她终于呜呜咽咽地抱着工欲善的脖子,哭了起来,一边继续哽咽着诉说:……工老师,我真是什么招儿都使过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想他们不要我没关系,老天爷要我。他们不招我入团,我自己建团,我自己当团长。现在我就是团长,不过只有一个团员,琴师。就他一个。我本来答应让银心当副团长的,可她还是不干了,她说她宁愿到美国去做二奶,也不在这里当副团长。
这话真是说得残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好笑,她蹭着工欲善的肩头,先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