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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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都耗给他,他不值得。
她原来并不知道爱注定就是双刃剑,一面是爱,一面就是伤害。
她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她仍然挣扎着,不想从战场上退下来。
她身上的香气是他发现的,在幻梦中,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开满香花的树,而他,是一只鸟,栖息在树上,鸟和树都有着同一种本质:鸟的翅膀,树的花叶,都会在风雨里慢慢落掉,是的,她眼角的鱼尾纹渐密,头发渐白,且大把大把地脱落,她迟早会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树,在满树的花与叶没有落光之前,鸟就会飞走了,她顶多能保留一两根羽毛。
但是她怎么能拒绝鸟呢?鸟天生就是主动的,天生就有选择的权力,而树没有。
她躺在那儿,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还有泪。眼泪还在流动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没吃东西了,她挣扎着起床,想给自己倒杯水,但是一只脚刚刚沾地就摔倒了。然后,她看见外面的太阳一下子黑下来,一个恐怖的黑太阳,她知道那是乔装的死神,她一抬眼,眼神就被那恐怖的黑色封住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过手机,随便按了几下,好像是发送,又好像是没发送,她不知道。
好像在一个封闭的棺材里待了很久,电话铃响,她下意识地接电话,是他的声音,她挂断。电话铃不断地响,不断地响。她不理,她心里清楚,她躺在地上,把好不容易设计的一份图纸,压得皱巴巴的。
终于,她觉得有了说话骂人的力气,她抓起暴响着的电话,劈面骂去:“滚蛋!不要再骚扰我!……”“你怎么了?我就在你们家楼下保安这里,我马上上楼,给我开门!”“你听见没有,我不想见你,我叫你滚蛋!!……”她咆哮着,其实声音很小。
44
他最后是在物业和保安的双重监督下,由110指定的专门撬锁的师傅撬开了她的门。
他喂了她几口水,她渐渐缓过来了,眼角上还有残留的泪。
他被她最后发送的短信吓坏了,那短信上写着:我###死神**——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踩一脚油门就出发了,路上,他第一次认真地想他们的交往,第一次认真地反省,第一次认真地想起了她的好,她的确是在爱着他,用她的方式,他深信这点。但她的爱的方式,恰恰是他不能接受,或者说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他觉得,对于爱,成年人应当有更成熟的表达,他可不愿意装嫩,譬如那些“亲爱的”之类的称谓,都是他一向拒绝的,而她却恰恰喜欢叫一些花里胡哨的称谓,那些称谓让他肉麻,开始他还忍受着,后来终于绷不住了。在每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他们几乎都是不一致的。但是现在,他觉得没什么,表达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心地爱着自己,他不能让爱他的女人一个人孤零零地病倒。
他竭尽全力地抚慰她,全盘认输。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回黄转绿,起死回生。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慢慢由僵硬变得柔软,这时他可以细细地看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一年多的时间,她从一个丰满的女子变成了一个中等偏瘦的妇人,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抱她起来,其实,无论是丰满还是消瘦,他觉得都无所谓,他一点儿也不主张她减肥,他心目中的原始形象一直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大娃娃”,无论她肥或者瘦,美或者丑。
但是他很快知道,她缓过来之后就是他的灾难。
她刚能开口就变成一个泼妇,她破口大骂,骂声中眼泪早已灰飞烟灭,他惊奇地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发紫,她的脑门儿上像是冒了一股烟,可以烤熟任何坚硬的东西,她说你是人吗?我觉得你不过是个像人的东西而已,很多东西在黑暗中像人一样,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像人,可惜我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你,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人了!
他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骂过他,他压着火嗡嗡着:“好啊好啊,只要你能出气,骂什么都行!”她一点没有因为他的退让而缓和,她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随时候着你的婊子?!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都由你掌控,什么崇拜,什么偶像?!完全是放屁,你不过是急于进入我的身体,想当个不花钱的嫖客罢了!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跟你的时候还是个处女!是个处女!!你头一次让我知道我的身体原来这样空,这样需要填充,你开发了我,然后又跑了,害得我就像个傻逼似的永远苦苦等着下一回!与其这样,还不如永远不被开发!!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因为你还不如马路上那些民工,你和他们在本质上一样粗俗,可你还要装成一个诚实君子,所以,你比他们更恶心!对,我是不年轻了,也谈不上漂亮,我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还有被烟熏黑的牙,对,我屁股太大,脖子太长!毛衣上掉了一枚纽扣,裤子上还有油渍,我的发型和脸不搭,我的鞋和袜子不搭,我爱发脾气!懒散邋遢!抽烟酗酒!可我是真的爱你,为了爱你,讨好你,我把什么都交出来了!把我自己的身体都毁了!!毁了!!!”
她咆哮着,披头散发唾沫横飞,完全像一只失心疯的母狗,把狗毛都晃得炸起来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她竟还有着如此大的能量!她心里充满破罐破摔的快感,而且还在身体上作出了迎接重拳出击的准备,她想他一定会狠狠给她一耳光,或者,拳打脚踢!好啊,反正她豁出去了!不是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吗?!她就不要命了!她早就忍无可忍了,她再也不想装贤惠、装温柔了,她想好了,来就来他个鱼死网破!实在不行,直接去找郎华,然后再去他单位,当众往他脸上泼一杯水,像他的这种单位,如果当众出这么一次丑,仕途上就永远出局了!
可是他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嘴角闭得紧紧的,好像这辈子也不打算开口。
她骂了又骂,把这一年多来所有的鸟气都骂出来了:“……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世界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便宜都让你占了?别人都是傻逼?哼!你没想到吧?我把你做的事都写在了日记里,不愁你不认!你不信可以看!你看哪!看哪!!……”
她把自己的日记翻开,拿到他的眼前,她看到他的瞳孔慢慢张大了,大颗的汗流了下来。她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平衡,一丝快意,她又作势乘胜追击:“还要看流产记录吗?这儿有全套的!包括胎儿的DNA,我随时都可以告你!不怕你抵赖!……”
她越说越有快感,自己也奇怪从不会撒谎的自己不但把一个谎言进行到底,而且越说越溜儿,越说越像真的,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她在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扮演着谎言中的那个角色,为那个角色而鸣不平而流泪——啊,她真是一流的演技派演员,假如她从影,怕是很多明星都该稍息了吧。
但是她心底的一个角落在说:完了,你完了!你们彻底完了!那个角落在不断地拉住她,但当她已经变成一只疯狗的时候,谁也拉不住。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她,脸色慢慢变得青白,汗流下来,她有些害怕了,嘴里还在骂着:“装什么呀装?!你以为你装成这样我就怕了?你就可以逃避罪责了?!……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说不出来了是吧?说话呀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她彻底慌了神,这才想起他这么些日子一直在医院看护父亲,那滋味她是知道的,过去自己的父母临终时,她也曾经看护过,我的天,那罪可不是人受的!不过现在有护工,好多了,但是那也折磨人哪!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动给他找着台阶,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疼痛还在她心里泛滥,她已经搞不清究竟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痛,反正,眼前的这个男人,要为她的疼痛和疯狂负责!是的,疯狂,有一件往事,是她积郁心头的一个秘密,她的母亲是先疯后死的,母亲的疯狂是因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父亲。
这是她的家族的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耻为人知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任何细节,她与兄姐们提及此事,大家永远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她只是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母亲割破了双侧股动脉,那时她还很小很小,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两股血的喷泉,她家的白墙变成了红墙。她家的窗外人头攒动。父亲的脸好像变得很小很小,父亲的嘴里嘟噜着,父亲看着墙说太脏了太脏了。
从那时起她常常做一些与母亲有关的怪梦,譬如她梦见有一群头戴紫冠而且身首分离的人,在月亮底下唱歌,有一颗头颅挂在枝上,她看见那正是母亲的头。母亲的头在单音节的歌声中缓缓落在水中,水声像是呻吟一样低沉,她在梦中觉得那些戴紫冠的人来自末世的清宫。
又如有一回,她梦见母亲从河流中缓缓升起,像出嫁时的一匹柔软的红绸,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出嫁时的红绸,而是溅在墙上的血,那些照父亲看来是肮脏的血。
偶尔,她也梦到母亲变成了一个路边卖烧卖的老板娘,戴一朵极艳的粉红花,香而华丽,红着脸给一个男人斟酒,道一声:客官慢用。那些滴着油的烧卖喷香扑鼻。可她,就是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
现在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世界上所有男人的脸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既然如此,还要选择什么呢?她羡慕她的母亲,她母亲是被开发了的女人,而她,还没被开发出来就栽在了第一个男人的手里。
算了,放过他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生活不过是一次艳遇,如果没有他,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要学会感恩。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她知道现在是出手最好的机会,他在她这里,鬼也不会知道,她可以用最毒辣的手段让他永远消失。或者,他们一同消失。
然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他只说出两个微弱的字:头晕。
45
让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别是:在她这里病倒。部长要稿子,父亲要看护,儿子要教育,妻子要抚慰……还有她,他觉得她随时都会疯狂;她已经疯狂了!天哪,疯狂的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啊!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的事业——仕途。从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汉首先要干出一番事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无奈,但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没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当然他不愿被一个女人砸掉。换一个女人,他一定会用冰一样的冷漠逼她走开,换一个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无法发生!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对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爱的、开朗快乐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