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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十月全本-第42部分

小说: 十月全本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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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镜子照,露齿笑。秦阿姨微微向窗户转过头,我拉着小兰仙触电般缩了身子,潜过窗沿,一溜烟跑开。我已经懂得偷窥这一社会概念,而小兰仙甩开我的手,不满道:“干吗这么跑?”
  小兰仙说她也会做。我没能抵制住诱惑,就跟小兰仙回了家。小兰仙一回家先做家务,烧水,这是她的责任,她知道,她记得。然后她四处找铁梳子,翻出一把断了齿的,就着厨房的小火炉,对着镜子卷刘海。她手脚麻利,神色自信,我却吓得紧闭双眼,再睁眼,小兰仙的刘海已隐隐有了卷意。这刘海卷上去好比轻轻揭开一层纱,她的眼神清亮许多,不用顾盼,也是多情。她学着秦阿姨对镜自怜,左一侧,右一侧,然后问我要不要也卷一下。我很想,但已懂得了拒绝。为什么拒绝,我并不清楚。或许只是一种本能,社会的本能,怯懦的本能,一种小兰仙已不具备的本能。小兰仙并不坚持,她太爱自己的美,很快再去烫刘海,加强力度。她不小心烫了前额,渗出红红几粒珍珠,又正好被刘海遮住。小兰仙对镜一照,笑得更甜美,她再对镜左一侧,右一侧。她眼神一亮,我看到又一个新主意的诞生。在打扮方面,小兰仙有很多主意。她手脚飞快,把发脚烫了一圈,呼应刘海。“是不是更好看?”她问。这两卷就如同点睛之笔,简单,却把平淡稀松化为丰富委婉。我只能说是,又没底气,她想到秦阿姨不过烫了前刘海,本能告诉她,这里一定有原因。但小兰仙得到了足够的鼓励,将铁梳子挪到头顶上,似要扩大战果,我大声阻止:“你干什么?”小兰仙并未停手。她有她的判断。
  据说小兰仙母亲一回家就发出尖叫,接着便是哭骂。“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个小妖精?”那时我早已离开小兰仙家,故意赶在小兰仙母亲回家之前,好脱清干系。满头波涛汹涌的小兰仙努力要劝我也烫发,我临走留下一句:“傻。”
  小兰仙母亲的哭骂让更多的人更快知道小兰仙烫发一事,窗外家里,总有人探头探脑,要看小兰仙的乱发——她母亲已把小兰仙的头发剪成一堆破絮。剪的时候小兰仙四处逃躲,还窜到弄堂里,她母亲就派勇哥出马。小兰仙回来倒也安静了,只说了一句:“姆妈,我觉得很漂亮啊。”母亲咬着唇说:“漂亮什么?!”说着便是嚓嚓好几大剪,再看镜中人,一堆杂草盖在脑门儿上,脸部五官也扭曲变形了。
  烫发一事很快为人津津乐道。换了正常的女人可能还好,不过是爱美,年轻小子很可能挺身相助,或许从此开放了小城的一个禁忌。但主角是小兰仙,效果就是反的,一时间城里最爱美的姑娘也刻意暗淡起来,秦阿姨偷偷把刘海又烫平了。秦阿姨跟小兰仙沾亲带故的,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的母亲向秦阿姨抱怨:“你说说这冤家……”冤家偏偏眼睛一亮,指着秦阿姨说:“我跟她学的。”母亲一掌拍了小兰仙指向的手:“胡说什么!”秦阿姨镇定道:“你说什么?我有烫发吗?”小兰仙困惑了。秦阿姨走到她身边,手伸入了她的头发里,叹道:“多亮的头发啊,这么烫还是黑的,没见焦的。”“黄的都剪了!这鸡窝头怎么办?我也不想找理头的,平白让人说话。”秦阿姨说:“我来剪吧。”
  再过一天,小兰仙走到街上,头发被剪得比男孩的还短,露出青青的发际,以及好长一截玉色的脖颈,那脖颈有女性的细嫩与青年的朝气,转过头来,长长的凤眼直扫发际,嘴唇小而鼓,一张不期而遇的动人的脸。此时此刻,因了这对比,人们才意识到小兰仙长大了,不是那对着父亲的尸体吮着手指不会哭的小女孩。小兰仙的漂亮又成了城里的热门话题。街上有些坏男孩喜欢冲着小兰仙的背影喊话:“小兰仙,一个人玩吗?”小兰仙总会回头。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很多人都避着她,她是孤独的影子穿过人群,从未被注意过,招呼过。她回以微笑,坏男孩会上前搭讪,与她肩并肩走一段,说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夜里白天,好好玩玩,喜欢不喜欢。但坏男孩们也就坏到此而已,谁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再说总有正义的人走过,拍打坏男孩的脑门:“小瘪三,积点德吧!”“文革”这么多年,小城顽冥不化,旧世代里前世来生的术语,如积德行善,依然顽固地生存在日常语言里。小瘪三们缩了头,委屈叫冤:“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代勇哥送她回家呢!”勇哥的棋艺了得,又在粮站练了一身肌肉,更靠拳头奠定了地位。
  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母亲跟小兰仙很少说话,外出时间更多,再过几天,母亲在饭桌上告诉小兰仙,她得去上班了。家里自从父亲过世后一直很困难,弟弟还在读书,母亲又没有固定收入,不能全靠哥哥一个人,再说哥哥年纪也大了,要娶媳妇了。小兰仙一向听话,本来也在家憋闷,很顺从地点头。母亲说,小兰仙的工作在城里卫生局,负责每天给居民洗马桶。家里的马桶由小兰仙负责,她一时没反应,兄弟两人即刻嚷起来:“妈,咱们家没穷到那份上!再说了,真说小兰仙傻,她能记住马桶是谁家的?!”但小兰仙记住各家马桶的本领还是有的。
  洗马桶的无论寒暑都得起早,收集各家摆在门口的待清理马桶,一整车一整车推到公共厕所,一只一只洗,再送回去,原样摆回人家门口。洗马桶的多是别无出路的女人。比如张婶,嫁了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去了,留下两个好吃懒做的儿子,她便早上洗马桶扫街,有空还打零工。她原也是种田出身,早习惯了侍弄粪肥,洗起马桶来气概非凡,总刷得震天响,往清水池里淘洗时,简直就是把马桶砸进去,水波四溅,水珠尚未落地,她已溜着马桶转了几圈,一提一顿,就算洗好了。她很卖力,只想早点收工,再去挣外快。小兰仙被分成与她一组,另一组站得远远的,有时还故意来晚,仿佛同样清理马桶,她们也是上等人,要分清界限。
  没过几天,小兰仙再上班便戴了帽子口罩,穿了大护褂及高筒胶靴,都是她父亲当年做医生的行头。张婶看了鼻子里哼冷气,而另一对则直笑,窃窃私语里,还提及小兰仙烫头发,直说“傻啊真傻啊”,张婶粗声大气道:“你们也调停些吧!这怎么是傻?她还知道要干净要体面呢!这种活可不是给她这种小姐做的!”张婶原本一人做两人活,多拿些工钱,来了小兰仙就被分走了另一半,张婶还希望小兰仙早早离去,这副行头于她算是好兆头。张婶干得更手脚麻利,一池清水的中心总打着个漩,马桶就是线上飞舞的转铃。小兰仙慢性子,又穿得臃肿,就成了线另一端的木偶,被拉扯得跌跌撞撞。
  回到卫生所,小兰仙的全副武装便是新话题。按道理,各行各业平等,都是为人民服务,小兰仙的举动无疑是公开挑战毛主席的教诲。虽说如今不像前些年较真,到底不妥当,黄主任便把小兰仙叫到办公室里。小兰仙成分不好,办公室里就有人叫嚷:“这种出身的人教育不好的。”黄主任活学活用,回道:“都要争取嘛。”
  “小兰仙,坐。”黄主任异常温和。而小兰仙垂着手不坐。黄主任走过来拉她的手:“坐,坐。”那只手再没离开过小兰仙的手,那抚摸让小兰仙浑身起鸡皮疙瘩。冬日的斜阳在地板上,两个人影往一个人影里化,无风,树影很静,而人影不停地颤,终于又分成两个人影,小兰仙挣脱出来,椅子划过水泥地,刺耳得厉害。小兰仙冲到门口,黄主任大喝一声:“站住!”大步跨过去拦在门上,小兰仙立刻哆嗦着只敢看自己的脚尖。母亲吩咐过,一定要听黄主任的话。黄主任昔日与父亲有过交情,这次网开一面用你,就当是父亲一样待。当时黄主任哈哈仰天大笑:“阿妹这是说什么,我哪敢认这么漂亮的女儿!”此时黄主任满面失望与愤怒:“你上班不好好上,我来教育你,你不听话?真是傻人啊?得好好管。你妈把你托给我,你知道吗?过来!”妈这个字是富有魔力的。小兰仙垂头走了过去。“让我看你的手。你干活怎样,看手就知道。伸出手来!”小兰仙递了手,黄主任看了两眼,百般摩挲……
  小兰仙下班后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她虽傻,以前很少发呆,跟一般少女一样爱唱爱笑爱玩,在家没事也能忙得团团转,永远找得到新事物,当然也包括烫头发。母亲只道她上班累了,她除了父亲过世受了刺激,基本是按小家碧玉来养的,没吃过苦。如今一双儿女都挣工钱,母亲并不好受。大儿子原是块读书的料,女儿原是个伶俐的人,一个天天打架,一个天天洗马桶,拿回家的每分钱都刺痛她的心。她只能更忙,外出打工更积极,回到家又包揽一切家务。母亲厨房卧房来来去去几次,小兰仙还在那发呆,母亲问了一句:“累了?”又接着忙。
  一想起黄主任,小兰仙就想洗手。她的手裸露在空气里,而空气长满了茸毛,跟手背上的汗毛交织着,让人作呕。成排的昆虫,不知名的,在她手上爬过,麻麻地爬到心里去。小兰仙再洗马桶,倒是不戴手套了,黄主任要找她训话,她穿着马褂进去。黄主任爱怜地说:“这么个美人洗马桶真是糟蹋,要不你去扫街吧。”小兰仙的母亲为此买了两听麦乳精送到黄主任家里,以示感激。久而久之,小兰仙习惯了。
  哥哥每天行踪不定,回家吃饭却是雷打不动的定点。小兰仙把饭菜端到桌上,第一次发现哥哥很健壮,有了哥哥的衬托,原来弟弟也长高长壮了,一左一右坐在饭桌对面,吃饭飞快,不在乎菜,光是白米饭便好。她自己也长大了,胸部挺立,臀部曲线,欲望便这样被肉体塑造出可被触摸的实体,有棱有角有曲有折。勇哥打量小兰仙,直到她惶恐地低头,双手拧着衣角。她不知又错在哪里。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像烫头发,被剪了,她还是不清楚原因。就算洗马桶,黄主任,扫大街,她都在接受安排。这个世界只让她做某些事,而她性情温和,她不喜欢,不同意,但她不反抗,不辩争。在她的人生经验里,只要服从,一切风波都会瞬间平息,生活将恢复到她最喜爱的状态,静静的,像小巷里夹竹桃的香,颜色也是中和的,柔软的粉红。她又笑了。
  “妈,别让小兰仙去洗马桶了。”哥已经听到流言,闷声闷气道。
  母亲一愣:“现在改成扫街了。”
  “扫街也不要。咱们家不缺钱。我们挣钱,你一样出去干活……”
  “你们结婚都要一笔钱,小兰仙更是……”
  “我多干点儿好了。”哥一口便截了话头,而母亲本来也说不下去。
  “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早起挑河泥去!”
  母亲却张大了嘴,落了泪。生活刚刚平静,儿子为何要打破它?“你这是何苦,咱家现在不像以前了……”
  “那你何必非要小兰仙上班……”
  母亲质问道:“小兰仙待在家里就是办法吗?”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谁能告诉她一个万全的办法?
  母亲很少如此气愤地跟勇哥说话。勇哥低头扒饭,嘟囔道:“妈,你会后悔的!”
  “我天天在后悔!”母亲哭得更伤心。她是指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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