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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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在旷野间放纵经营爱情的动人景象,已经融化进了小黄的血管,它陌生,然而它渴望。它渴望,却没有谁来给予它,它不仅迷失了自己的种群,还迷失了自己的性别!
小黄的忧郁与日俱增。
秋天走向深处,所有该成熟的全都成熟了,小黄却在这时候瘦了下来。它走路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很多时候,它都独自卧在深密的草丛里,羡慕地看着比它弱小得多的生物,哪怕是从生到死不到半个时辰的屁巴虫,它也羡慕,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种群,也不像它那样受到性别迷失的困扰。
在小黄的生命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把这个黑洞照亮,它就永远也无法从蒙昧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农历九月初的某一天,小黄心事重重地穿过旱杉林,走到它母亲上山第一夜前往觅食的松林里。松林里的景象跟旱杉里有区别,但也是大同小异,每一个细节都是对小黄的嘲讽,都让它走向更深的孤独。它低头疾行,没有目标,也没有惧怕。松林中的杂木和野草在它眼前掠过。日光的斑点从枝条的叶缝间漏下来,在它身上描绘出形状不同的花朵。但它对这些浑然不觉。不管是人也罢,是狗也罢,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在看不到未来的同时,也就失去了现在。
前面的天光亮起来了,证明很快就要走出松林。自从跟母亲来到山上,小黄从没走这么远过。出于防范的本能,它停了下来,警惕地抬头张望。
眼前的景象让小黄目瞪口呆。
它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八九岁年纪。从山野间繁茂的景象看来,这称得上是一片水乳大地,但灾难的迹象还残留在女孩的脸上:她太瘦了,两只手简直就像两根筷子。但女孩很明朗,很快乐,她头发上扎一根嫩绿色的布条,嘴角微笑着,正小心翼翼又恬静安然地攀摘黄透了的糖刺铃。在她绾起来的衣襟里,已摘下十余个了。女孩的长相,女孩的微笑,女孩摘食的样子,对小黄来说都是一场来自灵魂深处的革命。这是什么呢?它想。它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事物,可始终回忆不起来。它的骨头里又麻又痒,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却奇迹般地浮起一带光环。这让它激动不已。它喷了喷鼻子,喷得很响,但专注的女孩并没听见。于是它又吠叫起来。只吠了两声,女孩便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兮兮地四处察看。小黄不再吠叫了,讨好地摇着尾巴。它摇尾巴的时候扫着了旁边一丛酸奶子树,酸奶子树密匝匝的叶片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这下女孩发现它了。女孩的瞳孔扩张了,脸上的肌肉被风化了,变得石头一样僵硬。
小黄有些莫名其妙,正准备向女孩靠近些,女孩却锐声尖叫起来:爸爸!爸爸!
这突兀的叫声使小黄将抬起的前爪放了下去。
远处传出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雄浑有力。小黄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跟女孩显然是同类、却比她高大得多的家伙跑了过来,女孩一面叫爸爸,一面没命地朝他飞奔。她的同类见女孩并没出什么事故,就停下来,蹲下身迎接她。当女孩跑进他的臂弯里,他问,出什么事了?
女孩说,狼,那边有狼!
这话小黄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什么,我是狼?小黄悲伤极了,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它知道自己不是狼。小黄跟人一样,自己的名字可以忘掉,却深深地记得敌人的名字。
女孩的同类将她放下来,一手牵着她,一手从地上捡了块锋利的石片,抻长脖子,带着女孩向松林靠近。没走几步,他感觉有些不放心,又从塄坎上折下一根青冈棒,与那块石片同时握在手里。他走得更小心了,神经绷得更紧了,手臂和脖子上都青筋毕露。
小黄预感到了危险,但它没有离开。它只是弓着身子,作好了逃走的准备。
在女孩摘糖刺铃的地方,她的同类发现了小黄。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扔了青冈棒,只将石片朝小黄扔来。石片打着哨音,旋转着直奔小黄的脑门心。小黄身子一伏,石头便从它上方寸许处越过,打得它身后的一棵油松发出砰的一声响,几块粗糙的老皮溅开来。女孩的同类又弯腰捡石头,小黄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米远,它停住了,听见女孩的同类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狗东西,真灵敏!女孩说,爸爸,你说那是狗东西?女孩的同类说,宝贝,那不是狼,是狗。女孩说,你怎么知道那是狗呢?狗跟狼不同嘛,狼的尾巴总是拖着的,刚才那家伙不是,它的尾巴翘起来,还朝我们摇呢,狗朝我们人摇尾巴,它就不会咬你,你也用不着害怕。女孩说,那你为什么还朝它扔石头?接下来的话,小黄听不见了,女孩和她的同类走远了。他们是朝西边山上爬去的,看来住在比这更高的地方。
小黄迅速回到原位,望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山峁上一棵野枇杷树的后面。
它灵魂里那带光环越浮越高,越来越亮。这次意外的遭遇,让它收获了两个概念:狗和人。
它是狗,而那两个是人。
对了,我是狗,它想,我不是野猪,也不是狼,可是,那个矮小的人为什么把我说成狼呢?难道我跟狼长得很相像?难道我和狼都来自同一股血脉?或许是这样,但我是狗,不是狼!
每一个物种,不管在人的眼里是多么卑微的物种,都有自己内在的自豪,正由于此,人类中的智者才说:在螃蟹的眼里,人直着走路要多蠢有多蠢。小黄也有自己内在的自豪。它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跟狼划清界限,让它成为一条纯粹的狗。
然而,它与狼最鲜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
带着这个问题,小黄怔怔地回了它的家。
那天,它再也没出去了。它躲在家里思考那个问题。在人那里,这个问题可能很简单,但在狗那里就太复杂了,小黄根本就思索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它在野外生活,狼也在野外生活,它所要求的食物,大体说来也是狼所要求的,从那个小女孩误将它当成狼的情形看来,它的长相也跟狼差不多……这种种迹象,都在把它和狼混为一谈,可它是狗,它不是狼!它平时躲避着狼群,内心也不屑与狼群为伍,但究竟是哪一点最神圣的东西能将它们区别开来呢?小黄想不清楚。平生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苦降临到了小黄的头上。这痛苦太强大了,带着分裂的力量,把它的孤独,还有成长的烦恼和忧伤,全都压下去了。它没想到清楚了自己的物种却找不到归宿的时候,比以前那种混混沌沌的活法还要痛苦万分。这岂止是痛苦,这简直就是一种不幸。
夜降下来,小黄很困倦,但它无法入睡。
风声也起来了,风从它的洞口跑过,像急着去参加什么庆典似的。风声过去,小黄听到了若隐若现的苍凉的嗥叫。
是狼!以前,小黄怕狼又看不起狼,却从没恨过狼,现在它恨那些家伙了。它钻出洞子,想看看那些家伙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夜晚,又是什么样的原因引得它们如此嗥叫。
大山肃穆,月光如银,那些崖垛和枝权,如深海中的礁石和开满鲜花的珊瑚。小黄循声望去,看到背后遥远的山脊上,有许多只狼站立在明月的光晕里,头朝向天空,嗥叫声此起彼伏。嗥叫声不是从它们嘴里,而是从它们的血肉里发出来。小黄开始有些胆寒,可紧接着,它就被感染了。那嗥叫声里没有一点进攻和侵略的意思,有的全是严肃的倾诉和乞求。它们在倾诉什么呢?它们又在向谁乞求呢?小黄听不懂狼的语言,但它从那发自肺腑的声音能够体味得到,倾诉也罢,乞求也罢,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而是一种把自己灵魂交出去的忏悔。狼们——那些凶恶、残忍而傲慢的家伙,是在寻找回家的路,它们要在祖祖辈辈的灵魂皈依之所,为自己施行洗礼;也就是说,那些凶恶、残忍而傲慢的家伙,此时此刻,正在庄严的仪式中向神靠近!
小黄朝天上望去。它望见了一轮晶亮晶亮的圆月。
它知道了,那轮月亮就是狼们的神。
敬意,这是小黄涌起的最主要的情感。它尊敬那些它以前看不起的狼,因为它们懂得在某一个时刻为自己的灵魂洗澡。
可是,当它回到洞子,嫉妒就占了上风。嫉妒得发狂。
它嫉妒,是因为它没有神!
世间万物,心中怎么能没有一个神呢?没有神就没有底线,就没有归宿。作为一条狗,如果没有神,不就是一条野狗了吗?不就跟狼没什么区别了吗?——这样说是不对的,因为狼有神,月亮是它们的神,而月亮却不愿意做小黄的神!小黄它已经没有资格与狼为伍了。
它没有躺下,而是坐着。它回忆起自己见到那个摘糖刺铃的人时的情形。当时我为什么那么激动?它这样问自己,那个大人用石头扔了我,我为什么还要返回去跟踪他们?我当时甚至涌起一种冲动,就是一直跟他们走,走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去,这究竟是为什么?……想到这里,小黄再一次激动起来,激动得骨头发酥。
这时候,洞口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小黄愣了一下,立即听出那声音是母亲的。那是母亲离开它时发出的吠叫声!以前,它根本没能领会母亲吠叫的全部内容,现在它听出来了,母亲在对它说,你的神是人,属于你的那个特定的神,住在山下,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找他们……
小黄闭上眼睛,潸然泪下。
八
天麻麻亮,它就踏上了对它来说意义重大的旅程。
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老黄以前做的那些工作并没有白做,虽然撒下的那几滴尿早就不见形迹,但它绝不是完全消失了,它已经融入了土地和空气,小黄几乎是非常顺当地就沿着那条路下山了。一路上,它处于迷离的状态,母亲的幽灵时不时附着到它的身体里。母亲当年也曾经做过野狗,但它凭借来自物种本能的渴望,顽强地找到了自己的神;那时的陈德明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也愿意收留老黄,现在小黄只不过是回老主人的家,因此它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到了夹夹石,小黄的信心增强了,那些如残阳一样稀薄的往事,在这蝴蝶状的石头上变得稠密起来,清晰起来。它已经认出了老主人居住的院落!它爬上蝴蝶的翅膀尖,朝着渠堰之下吠叫。很快,山下的某一处就传来了稀疏而微弱的应和声。这是它同类的声音!小黄身子一摆,从夹夹石旁边那条狭窄的土路跑上了渠堰。下山的路还在东边五十米开外,但小黄体内的野性使它不惯于循规蹈矩,急迫的心情更叫它不想耽误时间,于是它四腿一扬跃下了一重接一重的塄坎,荆棘的枝条从它肚皮下划过。
几分钟之内,它就到了那丛慈竹林边。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竹林之下的那间柴屋,就是老主人的家,它是在那里诞生的,它来到世上将近一个月的日子,是在那里度过的。然而小黄却站住了,因为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它蜷着腿,在竹林里卧下来,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经历了那么长久的干旱,好些竹子已经死去了,但新发的竹根却比先前更加拥挤,把这块土地都胀满了,那些显然是雨后才长出来的、骨头还没变硬的嫩竹,也蓬蓬勃勃地铺开了枝叶。小黄把头伏在土块上,闻到了竹的清香,同时也闻到家的气息。
这个家不同于大荒梁上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