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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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堤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马善人家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马善人家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都已经收了,满鼻子都是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地,就望见一箭之地外,马善人家门楼巍巍,门口一洼水塘,环绕着百十棵垂柳,说不出的富贵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马咴咴嘶鸣,刚刚还在耳边,眨眼间就儿儿冲到了跟前来,马上一个少年,正是小马善人的少爷马宝宝。马宝宝名忠良,字源长,宝宝是乳名。宝宝长得虎头虎脑的,跟稻儿同岁,体魄却大了不止一两圈,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像是啪地盖上去的一方印。宝宝后边跟了大黑狗和提了王八盒子的狗腿子,马蹄几乎要踢到稻儿脸上了,他才一勒马缰,拿鞭梢指着稻儿,笑嘻嘻问:“尼姑庵养了个俊俏小和尚,莫非就是你?”稻儿烧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托着的热糍粑,烫得手轻微地发抖。马宝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害羞了?真像个小娘子……”说着,就把那鞭梢托着稻儿的下巴向上抬。稻儿把头一扭,却没把鞭梢扭开,宝宝胯下的马反指着他脸喷响鼻,一股臊味冲得他都要晕死了。宝宝探下身子,伸了萝卜粗的手掐到稻儿的嫩脸上。他说:“上来,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里给尼姑们当干儿。”狗腿子就过来抓住稻儿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马背去。稻儿拼命挣扎,狗腿子哪肯罢休,大黑狗一边呼噜呼噜叫着,很兴奋的样子。马宝宝更乐了,在鞍上颠来颠去。稻儿突然吐了狗腿子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松,稻儿拔腿就跑了。马宝宝气坏了,打了个呼哨,大黑狗恶嗥一声,飞也似的追过来。稻儿身子轻,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飘成了一朵云。但再快也快不过吃人的畜生,跑过十几棵柳树远,黑狗已把袈裟下摆撕了条口子,稻儿一急,扑出去,摔在地上翻了滚儿,黑狗就立着、阴着眼看他,等他站起来,扑上来又咬。这一咬,在稻儿手臂上咬掉一块肉,立刻就鲜血淋漓了。马宝宝远远看了,大呼:“好,好,乖儿子,咬死他!”黑狗更来了劲,直起狗掌撞进稻儿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儿的心窝子。稻儿绕着一棵柳树转,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手里还抱着钵,就慌慌张张朝狗头上一掷。钵掷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张了嘴,一口咬住滚出来的热糍粑!
接下来的情景,把稻儿吓傻了,黑狗从鼻子里挤出嗞嗞的惨叫,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儿,那团滚烫的糍粑裹着它的牙,吞不进、吐不出,像烙铁般把它往死里烫。马宝宝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马,不住口地叫:“乖儿乖儿你咋的了?”那黑狗完全发了疯,一转头,对准主人的脖子恶狠狠地一扑,要咬断他的喉咙管。马宝宝“妈呀”一声,仰头就倒。狗牙被糍粑粘住了,它张不了口,狗头就成了一只射出炮膛的哑弹,正好有力地击在马宝宝的裤裆上!马宝宝立刻倒了地,双手还捂住裤裆,滚了好几滚,口吐白沫子,没了声气。狗腿子扔了王八盒子,抱起马宝宝冲稻儿大喊:“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
黑狗嗖地窜进油菜花地里,无影无踪了。稻儿还在发懵,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天黑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回铁相庵。尼姑们争着把他抱了一回,叫着“我可怜的娃娃”,真像是劫后重逢,恍然梦中。马善人家的狗腿子已来过几拨,杀气腾腾,索要马稻儿。小马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好在马宝宝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第一医院去。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尼姑红了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马善人家五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住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江寺。稻儿跪下来,给老尼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庵里一片低低抽泣,唯独老尼神色不变。她说:
“好一个和尚,就这么去了。”
镇江寺建在一座孤山上,山头立着颤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层,盖满蓬草和鸟粪,江风浩荡,铜铃哑声哑气,是隋炀帝大业十四年的旧物,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老方丈安置稻儿住在塔顶上,装聋作哑,隐姓埋名,每日只以洒扫白塔为功课,就连吃的、喝的,都是寺里的火工送入塔底,打个照面,相互也不闻不问。没人晓得稻儿的来历,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军队攻陷武汉还有十个月。
十一
稻儿在塔中一住就是数年。人间数年,塔中一日,对他来说,日日都是一样的。要说有不同,就是渐渐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间狭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时,可能碰得头生疼。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层楼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在佛、菩萨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几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着脚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来。这段距离,是他出了塔,走得最远的路。他的饭量大了,力气大了,上十七层塔,不喘不心慌。每层塔都搁着些经书,他每天翻几页,七年里,翻了不晓得多少遍,都记在心里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脑子里。即便把他烧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搅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学习和参悟是没人可以交流的,他每天对着滔滔江水,合十诵出的,只有不变的四个字:
阿弥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檐角下的铜铃,拔掉了杂乱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衔来了枯草,在他的协助下,重新筑了新巢。麻雀的叫声并不好听,唧唧喳喳的。他很耐心地,用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学会了鸟语,用唧唧喳喳的声音和麻雀交谈。麻雀的语言比人要简单多了,只表达喜悦和悲伤。他喜欢久久地看着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总是湿润和警觉的,没有一点的敌意。
有一天江上风清,阳光正好,一颗子弹呼啸着射上来,“啪”地打在十四层的檐角上,石屑暴溅,铜铃摔落了下去。塔里的麻雀受了惊吓,翅膀齐刷刷“轰”地一响,都冲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着又是几声枪响,麻雀飞远了,只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静静地飘浮。稻儿伸头出去,看见塔下的草地上,站着些日本兵,还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翻译官,正在叽里咕噜地笑谈着。
麻雀从此没有再回来。晚上,稻儿睡不着,月光进来,照见那些温暖的空巢,他撮了嘴,唧唧喳喳,学那些麻雀说话。天亮,稻儿照例去下井台打水,细雨绵绵地落着,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寒气渗入他的骨头,庙里说不出来的死寂,他很想扯开嗓子喊方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有点心慌,头一回违背方丈要他立的誓,走进了庙里去。庙门大开,地上有血迹,再走几步,看见有僧人倒在血泊中,怒目圆睁,胸口被刺刀捅过,身子都已经僵硬了。稻儿想哭,眼睛干巴巴的,却酿不出一滴泪水来。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见到一个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兵带着翻译官马忠良突袭镇江寺,要逮捕二师兄,声称他是地下抗日组织的特工。有几个血性和尚护着二师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结果剩下的人,全部被抓走,就连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门板抬到炮楼去。老方丈挣扎着起来,盘腿打坐,口里念念有词。马翻译官火了,骂声:“老秃驴!”举起王八盒子的枪托,猛击在他的脑门心……火工哭着对稻儿说:“走吧,赶紧走,镇江寺没有什么可以镇得住。”
稻儿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苍茫,他能够去的地方,却只有马村的老家。快到马村,他先躲入一处林子,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捱到天黑,才悄悄摸回家里去。雨越发稠密,村里人声犬吠都没有,静得让人不安心。他敲了自家的门,没人应他,一推却已经开了。堂屋里冷飕飕,他贴近了看,是供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灵牌。他心里发慌,脱口叫出一声:“妈!”
这是稻儿进镇江塔之后,第一次说话。也是他自懂事以来,头一回叫“妈”。没人应他,他再叫了一声,是两声,“妈、妈!”里屋的床板在响动,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千真万确,那是他的母亲。母亲唤了声:“稻儿吗?”稻儿应着:“是稻儿……”眼泪全都出来了,热烫烫地滚在脸上、手上、衣服上。翠翠并没有病,她是躺着等儿子回家来。
稻儿跪在床当头,把头伏在母亲的枕沿边,任她的手在他的湿脸上摸着,他睡着了,睡了很久,醒过来,天依然黑沉沉。母亲点亮油灯,扶着他的手,领他去了爷爷的木工房。在土屋中封了多少年的木头,味道一下子散开来,就像是撬开了一口棺材,母子都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稻儿在母亲的指示下,翻开一件巨大的蓑衣,就看见了一辆结结实实的自行车。
炸歪的自行车,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被爷爷弄正了,那些焊接在车前的装甲,已被爷爷卸下了。但龙头上还吊着那只护身符,在暗淡的光影里摇晃。母亲把护身符取来挂在稻儿脖子上,说:“你爹在天有灵,认得你是他儿子。”稻儿就着油灯,细细看那铜牌上镌刻的头像,说:“妈,我认得这个人。”母亲吃了一惊,手上灯光不住地颤抖,母子两个巨大的身影,拍打着寂静的墙。
“稻儿,你认得?她是哪一个?”
稻儿轻声道:“观世音菩萨。”
十二
渡江和尚骑车漂泊,于1945年春末到达华北小镇风杀口。时值天干,大风一刮,顿时就是满天黄沙。节令谷雨,然而还是没雨,树也还没有怎么发绿,但夏天紧辗着旱魃来了,焦得心慌的田头,村头,到处都有脱光上身的庄稼人,无精打采地,东一锄,西一锄。就连炮楼下扛刺刀枪的鬼子兵,都蹲在电线杆的影子里乘凉,远远看去,就像没脱裤子在拉屎。
风杀口自然是风多,太阳一落坡,吹得更起劲,渡江和尚好像就是被风吹来的。他的袈裟在上千里的路途中,被风吹旧了。自行车也旧了,油漆斑驳,但德国货笨重、结实,看着很旧了,却没破烂相,有种闷头闷脑的挺拔,遇到坑坑洼洼,用力一蹬也就过去了。但渡江去哪儿,依然没有一定的目的,哪儿能够化缘,或者哪儿有法事,就去哪儿待几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根本不晓得法事如何做,有点糊弄丧家的意思。但他的心的确是诚的,恳切、肃穆,一遍遍重复念着往生咒。丧家都是穷苦人,也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国土辽阔,口音大异,能听清的只四个字:“阿弥陀佛!”但这也就够了,对穷苦人来说,所有念想都在里边了。渡江所求当然也不会多,一碗饭,几张饼,或者还有一床席子,很足了。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