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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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校长的步伐戛然而止了。他们已经走进了最前沿的壕沟里,南昌城楼千疮百孔,仿佛伸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趴在沟里的士兵个个一脸泥、一脸血,见了校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灰了下去。壕沟外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在慢慢地蜷缩。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军官带着哭声向校长报告,他枪毙了好几个逃兵,还是没法前进一步。校长听着,没有表情。阵地那边,蒙蒙细雨里,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这边的人。城楼下边的门洞口,堆着沙包,架着四五挺机关枪,等着送今天的死鬼们上路。
校长拍了下那可怜的军官,说:“你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校长又说:“但还可以更勇敢……传令兵!”
马小栓大叫一声:“到!”
“你进城,给孙传芳传一个令。”
“……”
“听见了没有?”
“是!校长!”
壕沟里一片哑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马小栓定定神,小声问:“是传一个什么令?”
校长倒剪了双手,踱了一步,说:“就传:娘希匹!”这是马小栓最后一次听到校长说这三个字,他一下子笑起来。
大家也都哈哈大笑了,气氛活跃了很多,都以为校长在说笑话呢。但还没等笑完,校长踢了马小栓一脚,“还不快去?”马小栓一愣,鼻子忽然酸了,啪的一个敬礼,说:“校长,小栓为革命捐躯,请转告我爹娘一声。”壕沟里笑声猛然一收,冷风吹着,雨水湿了脸,都铁一样地沉默着。校长板着脸,看了看老杨。老杨叫道:“俺陪他!”
马小栓掌好车龙头,老杨跨上后座,手里大刀换了小媳妇回娘家的竹篮子,里边装满揭了盖的手榴弹。马小栓正要一蹬,老杨叫声“慢”,他把皮带解下来,把双腿绑在脚架上。校长看看小栓,小栓也把皮带解了,把左手绑在龙头上,悄悄绑了个活结。老杨说:“那只呢?”小栓右手扬起来,举着一块白纱布。老杨骂:“俺们是去拼命的,还成了投降不成了!”小栓笑:“兵不厌诈嘛。”看看校长,校长把脸别过去,就像没听见。
一眨眼,一车两男儿,冒死向着南昌城冲去。雨已下过好一阵,空气干净,路有些滑溜,自行车刷刷地跑着,马小栓感觉真是轻快得要命。他想,老子就这么死了,划算不划算?一颗枪子儿迎面飞来,“当”地打在土造的装甲上,车子一趔趄,他赶紧稳住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把左手的皮带解开了。
校长和参谋们、副官们,还有那个不走运的团长,齐刷刷举着一排望远镜,目送马小栓和老杨驶入烟雨、恐怖中。校长厉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就是要你们看一看,我调教的兵,是如何不怕死。”他把手掌握成拳头,再由拳头变为手掌,手掌如刀,有力地在空中劈刺了一下。
马小栓右手挥舞的白纱布起了点作用,在他看清城楼下的沙垒前,几乎都没有遇到抵抗。他正盘算如何了结这场戏,对方的机关枪一齐开了火,枪子儿跟暴雨似的扑过来,倾泻在装甲板上,马小栓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艰难地往前挪。“娘希匹,”他想着校长要捎给孙传芳的口信,大叫老杨:“你他妈的快扔手榴弹啊!”但是老杨偏偏不,他铁了心去死,他要近到可以肉搏的距离,才会拉响导火索。马小栓剩下能做的,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既然寡妇的死鬼丈夫说,传令兵要迎着枪子儿上,那就把自己交代出去吧。但是,孙传芳就连这点念想也没留给他,他从挡板的小孔里瞄见,城门洞里推出了一架大炮来,炮口缓缓落下,正平平地对着自己的胸口。霎时,他心里雪亮,这哪是堵枪眼,分明就是填炮筒!要在平时,他脚下一蹬,自行车肯定就撞上炮身了,但现在他脚一软,泥一样栽下去。
当自行车在校长望远镜里栽下时,机关枪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期待。他把手举起来,举得高高的,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城门洞口,突然一声巨响,气浪冲天,十几顶军帽在空中冉冉地飘浮……校长把手一劈,那憔悴的团长哑声尖叫:“冲啊!”率先跨出了战壕。无数的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土豆,都一齐随着他向前滚,并发出哇哇的鸣叫声。
南昌城破了。在城门洞口,找到被炸飞了上半身的老杨,他的两腿还牢牢绑在变形的自行车后座上。但马小栓已被炸得无影无踪了,秋雨淅沥,越下越酽稠,在一堆血水横淌的残缺尸体中,根本无法辨认谁是马小栓,只在三丈外,光秃秃的麦田里,捡到了他的护身符。校长站在雨中,缓缓道:
“他们的死,是很光荣的。”
半年后,护身符和自行车被辗转护送回武昌郊外的马村。翠翠咬牙摸着炸歪的车龙头,摸了又摸,大叫一声,当场昏死了。
第三章热与土
九
四年前,马小栓丢下熊翠翠出走后,熊铁匠夫妇气得拿脑袋直往墙上撞!镇上的女人都来劝,骂马小栓是花心大盗,早晚天打五雷轰。翠翠却不哭、不闹,一声不吭,收拾了一包自家的衣服,推开众人,径直走到了马村去,走进马栓家。马栓夫妇慌了神,料定她是来寻死觅活的。她却挺着大肚子,恭恭敬敬朝他们鞠了躬,叫了声:“爹,妈。”马栓夫妇赶紧扶她坐在床沿上,又张罗着要给她煮荷包蛋。但翠翠一横手,拦住了。她说:“我人是小栓的人,肚里怀的是马家的种,走哪儿我都不害臊,从今往后,我是二老的儿媳妇。”说着,就要跪下去,马栓老婆赶紧把她抱住,叫一声“我的儿……”翠翠哇地哭出来,婆婆说别哭别哭,也禁不住呜咽了好半天。马栓垂头抽烟,找不到话说。
翠翠进了马家,马家就像多了个儿子。她没小栓吃得多,却比小栓做得多,灶头、田头的活路,样样都利索。江汉平原上开镰割稻子的时节,她肚子里一阵绞痛,手里还攥着镰刀,仰面倒下去,就把儿子生在了一片厚实、金黄的稻草上。翠翠望着宽阔、炫目的天空,咕哝着小栓的名字。儿子血肉一团,竟没有一点哭声。直挨到天色麻麻黑,马栓老婆去寻儿媳妇回家吃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奶奶了。
马栓给孙子取名叫马富,翠翠说不好。马栓又取名叫马贵,翠翠也说不好。马栓对儿媳有愧,凡事都依她,就让她自己取。她想想说:“暂且先叫着稻儿,等小栓回家,再让他取大名吧。”马栓觉得儿媳有主见,也懂礼节,自然是答应了。
稻儿小小的,虚弱得简直不像马小栓和翠翠的儿子,三天睁眼,七天才哭出第一声。翠翠的奶子饱胀得不得了,稻儿每次吸的却不满一小勺,吸完还打个嗝,全都喷了出来了。恰好马小善人的三姨太也生了儿,没奶水,就差了管家来请翠翠去当奶妈,报酬嘛,随她提。马栓不点头,也不阻拦,任翠翠自家拿主意。翠翠就冷笑一声,指指墙上发黄的“革命功臣”四个字,说:“你家少爷也配吗?!”管家恼羞成怒,瞄一眼翠翠怀里面黄肌瘦的稻儿,恶语道:“造孽,奶水流成河,倒要把革命孙子饿死了。”稻儿挨了咒,此后发烧不停,腹泻呕吐,吐奶水、白泡泡、黄胆汁,脖子发硬,身子烫得如一块火炭。请了郎中来,都没哪个敢下药了。郎中说:“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命……送到庙子里去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翠翠立刻拿袄子裹了稻儿,大踏步就往村外走。马栓夫妇心急腿慢,跟在后边赶。沿大堤逆江而上十七八里,有一处镇江寺。即便那儿真有灵丹妙药,这十七八里也是远了点,走了一个时辰,翠翠手里越抱越沉,拿手指到稻儿鼻孔探一探,竟试不到一丝出的气,翠翠傻了半晌,仰头号了声:“天!”泪水滚滚而下,啪嗒啪嗒都打在稻儿的脸上。无论是挨父亲的打,还是被马小栓抛弃,她都没有这么伤心过。这会儿她哭了,是咬紧了嘴唇,闷闷地哭,马栓夫妇站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不晓得哆嗦了多久,可能就一小会儿工夫,长得却像一百年,百年之后,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问:“贫尼有什么可以帮助施主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后几步远,是一圈粉墙围住的小小铁相庵。马栓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老尼说:“赶紧进庵吧。”马栓急了,说,合适吗,庵里全是尼姑呢。老尼合十道:“施主,镇江寺供的佛和无相庵供的佛,有什么两样呢?”翠翠听不得这么多废话,抱着儿子,已三步两步抢进庵去了。庵里燃着细香,有点甜甜的,微微腻人,佛前一只红蒲团,翠翠看去,如一团红云。她把稻儿放在蒲团上,不住叫:“儿呀儿呀,娘把你交给别人了……交给别人了。”一个老婆子举起一只小榔头,“当”的一声钟磬响,真是让人心胆俱裂的。
马稻儿在铁相庵里拖了三天,竟捡回了一条命。
十
马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尼姑就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待他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蒜苗,和了豆豉,给他炒川味的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骄,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逢年过节,住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马村的老家。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翠翠,寡言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精光,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翠翠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马栓和老婆整个被马小栓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了,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挨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嘱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翠翠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稻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堤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马善人家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马善人家豢养了一条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