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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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在哪儿?”马栓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就提起车龙头掂了掂,只觉得又重又笨,不懂何以人人要眼红?他在城里偶尔见过人骑自行车,唯一的想法是日怪,两只轮子,人咋没摔下来!熊代表说:“骑上去试试?”
马栓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双十节”。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也把马栓的柜子、鸡公车都化为了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马栓,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马栓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铁洋马在马村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后,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乡下人没一个会骑,而乡村狭窄的土路也派不上用场,马栓把马小栓放在座凳上,推着铁洋马上过一回长江大堤,小栓嘴里喊着“驾、驾”,它却不能咴儿咴儿叫,一下子就兴趣索然了。马善人的小儿子不再去江堤上跑马了,他率先剪掉了辫子,穿了西装,每天骑了东洋畜生,往武昌城里跑,他新近做了议员,忙得很。马栓觉得这很有些他妈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二章向前进
四
马小栓长到17岁,长成好大一条汉子。
他念过几天马善人办的新学堂,但读不进书,只喜欢熬练气力,玩石锁,走梅花桩,勉强撑到小学毕业,任爹、娘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当学生了。马栓没法,心头闷闷的。马栓穷,当初本没指望小栓上学的,是马善人派了管家来传话,说革命功臣后代,还交什么学费呢,小栓要是愿意,就让他来吧。马栓涌起一股豪气,觉得大有面子,连马善人也来巴结自己了,当然一口答应。马栓事后也想,这马善人其实不是东西,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价,却偏偏表现得像施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只好装糊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栓要是读书能长进,未必就不能跨洋马、做议员、当老爷。
然而小栓不争气,沾书就瞌睡,打架就来劲,他娘扇过他耳光,他爹抽过他棍子,都白费工夫了。小学毕业时,马善人还差管家送来一条长江大鲤鱼,足有二斤零七两。马栓认定马善人是假惺惺,但又舍不得扔了。鲤鱼蒸好,小栓一个人连刺带肉都嚼得稀烂,吞下肚子去。此后他饭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顿要吃半斤米,下田能当牛拉犁。但家里的米哪儿够他吃的,那点薄田也哪儿够他做呢,马栓就教他做木活,小栓却嫌木头轻飘飘,使不上劲。马栓没奈何,把他送到镇上天赐铁匠铺做学徒,说:“只要吃得饱,工钱可以免。”老板熊天赐满脸络腮大胡子,凶神恶煞的,当下就说:“!米不够,铁坨坨总可以填肚皮。”第二年春天,小栓就把熊天赐的独生女儿熊翠翠的肚皮弄大了。
熊翠翠不像女孩儿,大脚板,魁梧,有气力,上嘴唇还有一抹淡淡的锅烟黑。她十五岁起就帮爹打铁了,大锤抡圆了,能见出她膀子上大股肌肉兔子一般窜。炉火映红她的脸膛,汗水挂在她的发梢,这就是她看起来最妩媚的时候。小栓叫她师姐,师姐说过几次媒,都没有成,男方嫌她块头大,颧骨高,命硬,要克夫。小栓不怕,他喜欢师姐,喜欢师姐身上一股熟肉香。时值深秋,草黄马肥,兵家适宜厮杀,而少年人也正蠢蠢欲动。他回家在爹的木工房废料里刨了半天,刨出黎大都督奖励给爹的德国铁洋马。又偷了娘点灯的豆油,把它擦拭一遍,居然黑澄澄,完美如新。他一口气把洋马扛到镇上,跳上去就骑。他是木匠世家之后,又成天施展拳脚,论灵便,大概是要超过他爹十倍的。只一小会儿工夫,他就把洋马骑得溜转,骑到了铁匠铺门口,悄悄朝师姐招手。趁熊天赐去屋后卸煤车,他把师姐抱起来坐在前边的横杠上,一溜烟就骑得不见了人影。小栓蹬得飞快,前胸擦着师姐的后背,热气吹得师姐后颈窝发痒,她一身都软了。晚上吃饭,他隔着一大盆猪蹄汤盯着师姐看,师姐就把头埋了。睡到后半夜,小栓撒了尿回来,就去推师姐的门。门没栓,他径直进去,钻进了师姐的被窝中。两个人都有的是蛮劲,不说废话,也不喘息,就默默地肉搏,屋外寒风呼啸,落叶拍窗,被窝里热气腾腾。等熊天赐看出眉目,翠翠的肚子都挺得比胸脯还高了。
熊天赐惊怒交加,要不是翠翠拿了刚淬火的镰刀要抹脖子,他真会一锤砸碎了马小栓的头!杀不了马小栓,他就给马栓丢了话:立刻把我女儿红红火火、风风光光娶进马家的门。马栓心里叫苦,但又自知理亏,只要熊铁匠说什么,都赶紧应承了。但马小栓才十七岁,还不想当丈夫,更不想当爹。他想到了一个去处,投军。
十天前,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来铁匠铺打一把短刀,小栓认得这是小学堂里教国文的贾先生,他好奇贾先生这么文弱,打短刀做什么?贾先生说,走长路,防身。小栓又问,多长的路呢?贾先生就说,去广州,投国民党的黄埔军校。早晚让马善人使来唤去,憋气。小栓笑道,,马善人还活得了几年,鸟毛都白了。贾先生正色说,马善人死了,小马善人一样不是东西,还是打仗痛快,死不了,就搏个封妻荫子。现在小栓越想越觉得,这还真是一条路。
晚上小栓鼓起吃奶的劲和翠翠亲热了一回,弄得翠翠寻死觅活的,不住口地叫亲亲儿。天不亮,他从枕下摸出翠翠的私房钱插在自家裤带上,踮起脚尖出了屋,德国铁洋马靠着院里的梨树在等他。他把洋马推起来,轻脚轻手出了院门。梨花正在盛开,在黑暗中飘浮着清香,马小栓鼻子一酸,迎风落了一颗泪蛋,脚下一用力,一眨眼就骑出镇口了。路上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广州,投考黄埔军校,他笔试统统不合格,竟没有能通过。小栓急了,说我有的是气力,不当学生,我当个铁匠行不行?管事的军官捏了捏他的胳膊,说,铁匠不要,伙房倒还缺一个人。马小栓就当了火头军,他的工作是刷锅、劈柴、卸煤、烧炉子,闲的时候就踱到操场上,看上军体课的学生施展拳脚。看一会儿,他就笑,说:“花拳绣腿。”学生不服,嚷着:“来来来,我们比划比划?”他说好,话音未落,一拳就把那个学生打翻了。还有几个扑上来,都被他拳打脚踢,一一放倒。有一个嘴硬的,跳起来骂了小栓的娘,拔腿就跑。小栓追来,他就绕着一棵桉树转,小栓转得火起,飞起一脚,桉树咔咔作响,拦腰折断!换了往日,必定有人要喝彩、鼓掌,这会儿却都清风鸦静的,原来看客中站了个披大氅、戴白手套的青年军官,所有学生都对他立正,敬礼,齐呼:“校长好!”校长身边站了个文弱的副官,小栓惊讶发现,这就是贾先生。贾先生在校长耳边说了些什么,校长就微笑看了看小栓,还拍拍他的肩,说:“娘希匹,革命功臣的后代,就要有这股革命干劲嘛。”小栓不是傻子,当即使出吃奶的劲,大喊:“是!校长!”过了几天,小栓调入校长室,作了传令兵。他成天骑了铁洋马,龙头下吊着一只军黄色的文件袋,在校内、城内乱跑。
五
广州地属南国,四季溽热,水果娇嫩多汁,但偏偏女人多是黑黑的、干干的,而且粤语叽里呱啦,像说外国话,小栓一句也听不懂,即便想调个情都没法子搭腔。这时候他就会蓦然想起翠翠来,莫名乡愁勾得心口一酸。当然,也只是一酸而已。有一回去城里送信返校,在小码头等渡船过珠江,看见有个穿黑绸缎的妇人在自家门口卖榴莲,身子少有的白而丰肥,手上夹着纸烟,脚上趿着木屐,大叉着双腿,也正虚着眼看小栓。看着看着,妇人拿官话叫了声,“大哥。”小栓觉得肾上一痛,就走过去在榴莲上东摸西摸,说这些家伙太小了,有百八十斤的没有呢?妇人耷下眼皮,说:“有,在里屋呢。”小栓说要亲自验一验货。妇人就带他朝里走。里边黑咕隆咚,拐弯抹角,飘着一般湿布味。过了一个植着芭蕉的小天井,脱鞋进了一间拉了草帘的小房子,小栓坐在低矮的床沿上,正咕哝“哪儿来这么多讲究?”妇人猛地就把他掀翻了,三下两下扒光了自家的衣服。她那一身肉,把小栓都看傻了。事后,她对小栓说,不要笑她骚,她做了八年寡妇了。
妇人会说些官话,是跟已故的丈夫学来的。丈夫从前爱玩刀,酒后伤了人,就跑到云南投了滇军,因为腿脚快,被选拔给蔡锷将军当了传令兵。他胆子大,不怕死,屡受奖赏,回家探亲,总给老婆带回一堆象牙、玉石的首饰。妇人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了将军赏丈夫的一颗大珠子,寻广州城最好的铜匠,给他打了一块护身符。然而,还没来得及给他戴,他就在征讨袁世凯的护国战争中阵亡了。妇人说着,从黑黢黢的立柜里搜出护身符,小栓看了,是块沉沉的铜牌,铜牌已经发了黑,上面刻了个人像,模糊得已经看不清。小栓问,刻的是谁呢?妇人忸怩道:“是我。”说着就给他挂在了脖子上。她说,她丈夫有个口头禅,当传令兵要想活命、立功,一要跑得快,二要迎着枪子儿上。小栓笑:“迎着枪子儿上?他还不是给枪子儿打死了。”妇人低低地哭起来:“他不是挨枪子儿,是被一炮炸飞了……一口大炮呢,有十条猫命又管什么用?”小栓一时无话劝慰,就抱起妇人又温存了一回。
从此,那块珠子换的铜牌就片刻不离挂在了小栓脖子上。他跑步的时候,骑洋马疾驰的时候,铜牌都是一蹦一跳的,敲在他的胸口上,敲得他的胸口咚咚响。他把铜牌擦亮了,汗水又把它渍过了,他看上面镌刻的妇人头像,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他却忘了再去看那寡妇了。
六
有一天,军号滴滴答答地吹,黄浦学生军全副武装,跟随校长东出广州,去征讨一个盘踞在东江一带的陈姓军阀。时值残冬,而南粤的山水早已回暖,一路万木皆绿,鲜花盛开,长而沉默的军队穿越其间,腾起阵阵沙尘和杀气。小栓骑了他的自行车,跟在校长的东洋战马屁股后边跑,他很兴奋,也很紧张,不时望一望校长。校长戎装笔挺,满脸严峻,不时伫马于山头、桥头或者一棵榕树下,用挂着马鞭的手举起望远镜,久久地眺望着前线。前线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但小栓什么都看不见,而这一切都尽在校长的掌握中。他脚下蹬了蹬,赶上去一点,望着校长的侧面,他觉得就如在望着一座险峻的山峰,心里觉得非常踏实。
校长难得地笑了笑,说:“娘希匹!你应该望着敌人,狠狠地打敌人。”校长把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气挥了挥。
小栓没有枪,只挎着一只大皮包,但他还是大喊一声:“是!校长!”
校长当场签署了一道军令,由贾副官交给小栓,立刻传达到一营三连、二营七连、机枪连、炮兵连、特务连、舟桥连。小栓眼里有一点迷茫,问:“他们都在哪儿呢?”贾副官举起马鞭,朝左翼划了模糊的一圈,说:“喏!”小栓骑上车,一头就冲了出去。他骑得两耳生风,却慌而择路,既然选定了方向,他就全拣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