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第10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回来。这个煤窑是竖井开采,井筒子是用扣成方框的木头砌成的。周水明拧亮矿灯,照着井壁。灯光像一支笔,快速向井下画去。木头缝里有漉漉的渗水,木头都变成了湿滑的明明的黑色,他的“笔”不能在井壁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想仰起脸看一看,井口上面的天空是怎样消失的,但他已抬不起头来。铁桶越往下沉,井筒里的淋水越大,水块子啪啪地砸在他的柳条帽上,把他压制住了。别看水是软的,有了一定的落差和落速,水也会变得很有硬度,要是直接砸在人脸上,会把人的脸皮砸肿的。不知铁桶在井筒里下沉了多长时间,周水明觉得下面一震,一硬,同时有人喝了一声:“滚下来!”他知道这是到底了。
李正东还蜷缩在铁桶里,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团。周水明拉了他一把,说:“出来吧,到了。”
在周水明拉李正东的胳膊时,李正东也抓住了周水明的胳膊,再也舍不得松开。李正东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样,抓得紧张,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见李正东的矿灯还黑着,问他:“你知道矿灯从哪儿打开吗?”
李正东摇摇头,目光惊恐。
周水明把李正东的矿灯拿过来,摸着灯头一侧一个像女人奶头的钮子说:“这是开关,一拧就开了。”他把钮子一拧,灯光果然呼地放射出来。
几只黑手伸过来,朝周水明和李正东脸上脖子里乱摸,有人说:“又来了两只小嫩公鸡儿!”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东的脸和脖子就黑了。还有一个窑工,从后面双手搂住了周水明的腰,对着周水明的屁股一下一下猛烈撞击,一边撞击,一边喊着:“我操,我操!”这样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矿的井下也经历过,井下的黑脸看到刚下井的白脸,总愿意想到女人,愿意跟白脸人闹一闹。周水明把手拐到后面,推着后面的人,说“别闹别闹”。后面的人说:“干吗不闹,不闹你就不会生孩子!”说着又闹了一下狠的,把周水明闹得几乎趴倒在地上。
监工随后下来了,派给周水明和李正东的活儿是运煤。运煤的工具,是一个铁架子,下面装着四个胶皮轱辘,上面放着一只荆条编的、用来盛煤的长方形筐头子。铁架子前面拴着一挂类似牲口拉车用的绳套,人把绳套斜着套在肩膀上,拉动拖车,从掌子面往窑底运煤。周水明拉着一辆拖车往掌子面走,见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两边的石头龇牙咧嘴,支护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叽,空拖车拉起来就很沉。这个煤窑肯定是独眼儿,没有任何通风的地方。周水明觉出来了,窑下的空气是死滞的,腐朽的,且闷热难耐,还没开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国营大矿的运输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着白粉,巷顶安着电棒,宽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样。巷道下面铺着铁轨,排成长龙般的矿车由电机车头牵引,电机车头一开,几十辆装满煤的矿车就隆隆地开到井底车场去了。巷道里通风很好,风是直接从地面压下去的,上面是春风,送下去的风里也有青草和鲜花的气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矿,小煤窑与大矿的开采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水明一人拉着一辆拖车,这带来了一个问题,他的采访工作怎么开展。按周水明的构想,一篇通讯,不能泛泛地记述一般现象,必须举几个生动的有说服力的例子。而具体的窑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内容包括:窑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老家是哪里的;为什么出来打工;在这个煤窑干多长时间了;领过工资没有;对这个煤窑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别的窑工可以不操这个心,可他是带着秘密任务来的,必须尽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为小煤窑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他逮谁都可以交谈。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拉了两趟重车,他身上出的汗就把里边的衣服溻透了,裤裆里湿得跟尿了裤子一样。他脱下毛衣和外套,还是出汗,头上的汗一直流到眼里和嘴里。他毕竟在办公室坐了十来年,人也快到四十岁,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了。他觉得心口发堵,两腿发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右手捂着装在左胸衬衣口袋里的硬皮的记者证,像宣誓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窑下干够三天。三天之后,你体验够了,就可以想法离开煤窑,回到城里去。你不要那么娇气,三天算什么!别的窑工不知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呢,人家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他看过关于讲求耐心的书,知道人要干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条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无为,就是因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类的主罪。也是因为缺乏耐心,一个人一生只能活几十年。树木因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给自己打了打气,他微笑了一下,感觉好多了。
老毕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脱得精光大条,只有腰间绑着灯盒,头上戴着柳条帽和矿灯。可惜周水明不是正常采访,不能带照相机。他要是带着照相机的话,把老毕的形象拍下来,和他要写的通讯配发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拍只能拍老毕的上半身。老毕下面的阳物嘀里嘟噜,被煤面子染得花里胡哨,拍下来也上不了报。他在老毕旁边往筐头子里装煤,是一个难得的和老毕交谈的机会。老毕是一个粗暴的人,他没有直接向老毕提问题,而是先恭维老毕,说毕师傅的技术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见老毕没有反感,他才问道:“毕师傅您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老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毕使用的镐头很锐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烟。
周水明以为老毕没听见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老毕这次说话了,他说的是:“我操你妈!”
这个混账东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周水明把眉头皱紧,决定再也不搭理老毕。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这个窑下干活的窑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恼怒,个个的脸都有些变形,好像都咬着牙,不愿说话。窑工之间好像互相仇视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骂,骂得都很恶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窑主及其打手们对窑工的压迫和剥削,这些窑工都过于压抑。他们出来打工,本来是为了挣钱,好盖房子,娶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没想到他们不但挣不到钱,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关在窑里当牛作马。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想上天堂,却被投进了地狱。不管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都会郁闷,着急,甚至变态。周水明认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闪光,在黑暗的窑下,他为自己的思想能有这样的闪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对窑下恶劣的环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会儿,就超越不动了。拉着空拖车往掌子面走时,有一个窑工老是往李正东拉着的拖车上踩,李正东一回头,窑工下来了,李正东刚往前走,窑工的双脚又踩在拖车上。这样反复多次,李正东只好拉着人家往前走。须知拉一个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过,对那个窑工说:“你这样不好,小李是头一次下窑,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窑工从李正东的拖车上下来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边时,他却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车上,说:“你不让我欺负他,我就欺负你!”
周水明说:“下来!”
那个窑工不下来,像摇鞭子一样摇着自己的绳套说:“喔,喔,驾!驾!”
周水明一把将窑工推了下去。
窑工扑上来,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监工过来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窑下的监工不止一个,一个班至少有三个,窑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问监工说:“你怎么不问原因就打人?”
监工说:“老子打人从来不问原因。”
“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就是喜欢犯法!”监工把弹力很好的钢丝鞭窝了窝,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闪不及,被抽在大胯上,尽管隔着衣服,周水明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疼。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记者身份,让监工知道,这样打一个记者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好,你厉害。”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把卧底计划由三天调整到两天。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两天就足够了。
六
这个窑上的工人是两班倒,一个班干十二个小时。等周水明终于从窑下出来时,天已黑透了。他觉得风有些凉,空气有些甜,仰脸试了试,原来窑上正下小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了泪。他累坏了,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干吗要受这份罪,他图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儿,本该洗个热水澡。出了窑他才知道,这个窑上没有澡堂,别说洗热水澡了,连洗把脸的凉水都没有。窑上食堂的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许伙夫做饭用,窑工一律不许动。怪不得窑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脸上脖子里的煤垢结了一层又一层。既然没地方洗澡,窑工们出窑后,连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饭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个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着他的真皮手包儿和手包儿里面的东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霎时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从编织袋里掏了出来,胡乱扔在地铺上,瘪瘪的编织袋也在墙角扔着。他过去捡起编织袋先摸了摸,再撑开口儿看了看,里面别说手包儿,连包手包儿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见了。坏了,一定是哪个窑工把他的手包儿偷走了。他揪起地铺上别人的被子,挨个儿翻,挨个儿抖落,除了纷扬的煤尘,哪里有他的手包儿!他不甘心,转着身子,看地铺上哪儿的谷草比较厚,就去哪儿扒拉。他像是小时候在谷子地里捡谷穗儿,对每一堆谷草都充满希望。结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积下来的一层煤面子,就是被盘碎的草末子,好像还有臭虫。这怎么办?他的手机,他的钱包儿,他的印有报社字样的采访本,他的派克牌金笔,每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亲密的关系,他怎能舍得这些东西离他而去。比如手机,是他与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机在握,他随时可以和妻子联系,和朋友联系,走到哪里都不觉得孤单。没了手机呢?等于切断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他成了瞎子、哑巴和聋子,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骂人,操他妈的,这里真是贼窝子啊!
李正东端着饭碗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周水明说,他的手包儿不见了。
李正东对他的手包儿似乎并不关心,还是让他快去吃饭,说再不去,菜就被别人盛完了。
晚饭是馒头和清水熬白萝卜片子。萝卜片子盛在一个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菜时,萝卜片子已被别人捞光了,盆底只剩下一点菜汤。菜汤他也要,菜汤咸咸的,起码会含有一些盐分。他在窑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李正东把盆子端起来,帮周水明把剩下的菜汤都倒进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边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