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与人间-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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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1)
男女间可否有纯粹精神恋爱?在《聊斋志异》之前,基本上没有作家涉及这个领域。“纯”精神恋爱是蒲松龄率先栽进神州爱情百花园的异葩。
乔女又黑又丑,且跛一脚、壑一鼻。25岁才嫁给穆生做填房,生一子后穆生又亡故。同邑孟生死了妻子,媒人几度提媒,孟皆不满意,独独见乔女而悦之,乔女以“不事二夫”拒绝,孟生派人持金求婚,乔女仍然守志不允,乔女之母愿以少女归孟,孟生又殊不顾。孟生不可能对丑陋的乔女见色起意,他的感情是知己忘形的结果。乔女虽然固守封建礼教,但对孟生的痴情早已动心,早已心许,仅仅因为礼教阴影的笼罩,她不敢迈出自主婚姻的一步,但她心中对孟生的爱是真挚的,是热烈的,因而,当孟生死,孟家幼子无人抚育、家产受无赖窥视时,她挺身而出,一身而兼抚孤、御侮二任,使孟家家业重兴,孟生子乌头聘婚名族。毫无疑问,乔女对乌头尽到了一位慈母的职责,乌头也顺理成章地要让死去的乔女与自己父亲合葬,让他们生不同衾死同穴。奇怪的是,乔女的灵魂仍不同意:“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乔女最终还是同结发之夫穆生合葬。乔女十分明确地剖白她对孟生的感情:“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乔女为孟生的儿子和家业付出了终生辛劳,出发点就是“固已心许”,她身为穆生之未亡人,却不遗余力地为孟家操劳,早已经超出了封建礼教允许范围,她与孟生灵魂相知,她为孟生而终生拥抱理想云雾,这种精神恋爱,恰好是对“不事二夫”的背叛。聊斋点评家何垠尖锐地指出,她的作为,“非妇之所宜矣。故但谓乔女而不谓之穆妇”。
娇娜同孔生一见面,便栽下了爱情的种子。孔生患痈,其友皇甫公子荐举自己的妹子娇娜来治,娇娜“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美丽、聪慧的娇娜马上引起孔生的爱慕,竟至于在娇娜用利刃给他割痈时,“贪近娇姿,不唯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真是爱得如痴如醉。娇娜也对孔生的感情有所察觉,她说:“心脉动矣,宜有是疾。”孔生索性向皇甫公子挑明他对娇娜之爱,但皇甫老翁认为娇娜太小,合情合理地将年事稍长的松娘许配于孔生。松娘美艳不亚于娇娜,又事姑孝,艳名贤名遐迩尽知,娇娜长成嫁于吴郎,见孔生,大大方方呼“姐夫”。娇娜与孔生,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已各不相干。但当狐仙娇娜一家面临雷霆之灾时,孔生不仅不以异类见憎,还仗剑立于皇甫氏巨穴前,誓死保护:“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烈,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孔生虽然有美丽而贤慧的松娘,但娇娜毕竟是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上人。他以救她为己责,甚至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纯洁的爱,是忘我的爱。在孔生为娇娜而死后,娇娜对孔生的爱也达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她吐出自己的命根子金丹,“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她宣布要与“孔郎”(而不是“姐夫”)共生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孔生接吻而呵之,真是“报之者不啻以身”。雷霆过后,娇娜一门俱没,娇娜与兄随孔生回家,住进孔家闲园,时常同孔生棋酒谈宴,若一家人。聊斋中“双美一夫”的格局比比也,娇娜为何不同松娘效英皇?这是因为留仙艺术追求的需要,他诚心要保持孔生、娇娜间那份纯洁,不忍以床笫笔墨唐突娇娜,他要强调:男女精神上的爱比肉体结合更持久,更可贵,正如“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音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蒲留仙创造的孔生、娇娜之情,有烈焰的火热,又是雪地上永不凋谢的晶莹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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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2)
宦娘与温如春相会的缘由,是琴艺。温曾向神秘的道士学琴,其琴艺尘间无对。他因雨休于乡村,见仙女般的宦娘,系情殊深,求婚却被拒绝,温如春因铺草湿腐,危坐鼓琴以终永夜,雨停后归家。此后,温如春又因琴艺结识丽绝一世的贵官女良工,再去求婚,又因势微而被拒绝。不料,温如春一再遇到异事,似冥冥中有人故意撮合他与良工的姻缘:良工拾得一首怀春艳词,为乃父发觉,恶其怀春而欲速嫁之。请来相亲的贵公子偏偏座下遗女舄一钩,为葛公不齿。葛家秘不传人的绿菊忽然开放在温家,葛公以为良工同温有私情而赠菊,前去看菊,恰好在温如春案头看见女儿的怀春词,且由温如春做了亵谩之评。葛公认为女儿同温有染,为遮丑,嫁良工给温如春。两个恋人未曾经过同家长、同黑势力的斗争,莫名其妙成了眷属,原来全是宦娘的帮助。宦娘乃是一位死去百余年的爱好琴艺的女鬼,她感谢温公子眷顾,又恨身为异物不能奉裳衣,于是她将自己对温如春的爱。以一种最为奇妙的方式表达出来:她用“鬼”的法术,帮助温如春在人间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她写了怀春词故意让良工捡去,是她在刘公子座下丢下女舄,是她让温家菊种变绿,又让温如春在菊畔捡到怀春词。宦娘为了替温如春撮合佳偶,真是机关算尽。宦娘对于温如春的爱,是令人心荡神驰的精神恋爱,是水晶般透明的爱,是和风般温柔的爱,是以帮助恋人为最大幸福的、富于牺牲精神的爱。蒲松龄写宦娘式精神恋爱,写得情丝袅袅,极见工妙:其一,这种爱乃知音之爱,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故事的异化。其二,这种爱是摆脱了凡俗之爱的精神联系。冯镇峦评曰:“宦娘爱慕琴音,终不及乱,诚能以贞自守者。”“不及乱”是这类恋爱区别于一般恋爱的最主要标志。其三,这种爱在情趣上高于一切“颠倒衣裳”之爱,更为深沉,更为缠绵。篇中的《惜余春词》写道:“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摒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这首词状宦娘对温如春的深切怀念,如泣如诉,九曲迥肠,此词虽和良工发生共鸣,并成为良工与温如春的“媒人”,它宣泄的却是宦娘对温如春的深情。其四,这种爱更隽永,更醇郁,更久远:宦娘帮温如春和良工结合后,在古镜下现身,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也。”蒲松龄一向善于让女鬼复活,他能让伍秋月、连琐、小谢打破人鬼之隔,与恋人效连理,何以要让宦娘始终与心上人分离?看来他正是要让恋爱双方停留在来世相聚的翘盼之中,一世不相聚,来世盼相逢,多么深沉,多么执着,人生有涯,此爱无绝。
《乔女》展示了精神恋爱执着终生,《娇娜》讴歌了精神恋爱的舍生忘死,《宦娘》描绘了精神恋爱的意荡神驰,皆如诗,如梦,如梵音阵阵,如雅乐袅袅。《聊斋志异》其他许多作品中,也强调精神生活在爱情中相对独立和相当重要的地位。连琐是九泉荒野的女鬼,她同杨于畏之恋,始之于二人对诗词的热爱,连琐自称“夜台枯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两人共谈诗文,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连琐又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晓苑莺声”之调,二人欢同鱼水,虽“不及乱”却情逾张敞画眉。女鬼梅女因生前蒙冤,遇封云亭后,既不愿以阴冥之气促人寿数,又要保存清白之身以涤生前之垢,便与封云亭行深闺之雅戏,二人促膝戟指,交线为戏,变幻无穷。梅女又叠掌为封按摩,手所经,骨若醉,体畅舒不可言。这类深闺绝技对于恋人,起到了不亚“为欢”之用……这类描写,都尽力强调天使般的纯洁,使男女主人公在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较之晚明以来《金瓶梅》中强调感官享受,色欲横流,不堪入目的情爱描写,确有雅俗之别,高下之分。
涤荡灵魂的清泉
聊斋中纷至沓来的仙女,虽然大多不再骑飞龙、驾鸾凤、食灵芝,而像凡俗的贤妻良母,但她们身上所特有的高洁品格陶冶着凡间男子,使他们脱胎换骨。
《云萝公主》中,仙女谪凡,到安大业家后,给安大业提供两个选择:“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欢,可六年谐合耳。”30和6的比例,巧妙地画出了精神恋爱同肉欲持久性的不同,这是对安大业品格的考验,安未能免俗,选择了后者,公主只好默然。然而公主仍然尽力让他们的婚姻生活洋溢着静谧气息,她置棋枰、酒具,无繁言,无响笑,厚重静默,端庄安雅,让安生过着清静淡泊的生涯。云萝公主归宁天宫时,安大业在乡试中取胜。喜悦地告诉归来的云萝公主,公主却愀然曰:“乌用是倘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安生由此不复进取。“乌用是倘来者为”用了《庄子?缮性》:“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来,寄者也。”云萝公主不唯视功名富贵如浮云,且认为折人寿数。安生听云萝公主之言,从此息功名之念,闭门读书,隐声匿迹,不求炫露。
《翩翩》中与仙女结合的罗子浮,本来是一个浮浪子弟,又是个在红尘中彻底失败者。他14岁即作狭邪游,居娼家,黄金荡尽,身生恶疮;被娼家逐出,沦为乞丐,败絮脓秽,遇仙女翩翩。翩翩命罗子浮浴于清溪,洗好恶疮,又用芭蕉叶为他制成绿锦的衣服,两人遂相欢爱。罗子浮轻薄之性难改,在翩翩女友花城来访时,见花城便心生亵念,借酒宴调戏,仙女遂以神奇法术给以警惩:“生视之,(花城)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浪荡子故态复萌,则所服尽成秋叶,浪荡子收敛邪念,则秋叶仍成锦服。这个情节的道德劝诫意义,巧妙而隽永。罗子浮这个浪荡子就是在光明洞彻的山洞中,饮山泉食山葩衣蕉叶,用大自然纯净的雨露花木,涤净了他从红尘中带来的种种恶习,处于太虚之中,白云出没的世外桃源,视世俗一切功名利禄、逸乐享受为浮云,得到了道德升华。篇中写道,翩翩生一聪慧过人的男孩,在洞中取山叶写书教儿读,儿慧极,翩翩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