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与人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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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云》中尤能说明情趣相投对外貌吸引的胜利。瑞云是杭州才艺无双的名妓,鸨母以十五金为其见客之价,富商贵胄纷纷登门,瑞云均以一茶、一弈、一画敷衍,待一见才子贺生,便主动提出要图一宵之聚,贺生贫穷,唯有真情可献知己,一宵之聚的用费却无处措置。瑞云择客日久,遇一异人在她额头用手指按了一下,随即变得连颧彻准尽黑,丑状若鬼,见者皆笑,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绝迹,被鸨母贬为粗使丫头。此时,贺生毅然前来,愿赎作妇,变卖田产将瑞云买回家中,瑞云以为自己不配居正位,愿居妾媵,贺生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贺生对瑞云不以色衰而爱弛,充分尊重瑞云人格,显出了“真情种”的精神。帮瑞云恢复容颜的异人和贺生说:“唯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为念也。”
由惊艳羡美到不以妍媸为念,是从两性吸引到灵魂相通的结果。《辛十四娘》中写人狐恋爱的故事:广平冯生路遇一容色娟好的少女,着红帔,带小奚奴,蹑露晓行。冯生即追入少女家中求婚,遭拒绝,后靠姨母鬼郡主的帮助,娶得红衣少女辛十四娘。此篇开始极写十四娘之美:她“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娇美无比,她“刻莲瓣为高屐,实以香屑,蒙纱而步”,作意弄巧,窈窕可人。她见男性羞涩不安,庄重自爱。辛十四娘归冯生后,极力劝诫冯生远小人,戒轻薄,冯生不听良言,与豺狼之人楚公子往来且以此贾祸,辛十四娘訾之曰:“乡之儇子”,戒冯生闭户绝交游,勿浪饮。冯生终于为楚公子诬陷入狱,以误杀罪待决。辛十四娘施展神术,派狐女向皇帝申冤,冯生出狱。冯生同辛十四娘婚后的感情同婚前渐渐发生了变化,即由冯生的爱色转而为受辛十四娘美好品质的感化,冯生此时所爱的辛十四娘,不仅是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勤俭洒脱、见识高、志行洁。冯生入狱后,辛十四娘托媒购良家少女禄儿,本意为视尘俗厌苦,决意救冯生出狱后离去,以容华颇丽的禄儿为冯生伴侣。冯生出狱后,辛十四娘对冯生曰:“我已为君畜良偶,可从此别。”夜遣禄儿侍冯生,冯生不纳,朝视辛十四娘,容光顿减,月余,迅速衰老,黯黑如村妪,辛十四娘再次告别,且曰:“君自有佳侣,何用此鸠盘为?”冯生仍然不从,十四娘从此暴病绝饮食,冯生侍如父母……轻脱纵洒、好色猎艳的冯生,经过与辛十四娘的爱情生活,终于把对美色的迷恋转移到对美德的忠诚上,留仙篇首极力渲染辛十四娘之美,篇末尽力写辛十四娘之丑,美丑相形,考验冯生真情,美丑相较,协助冯生感情升华。冯生忠诚于黯黑衰老如村妪的辛十四娘,不接纳年方及笄、容貌出众的禄儿,这一选择,标志着爱情生活中灵魂的美胜过了容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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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欲结合,闺房嬉戏(2)
中国古代戏曲小说的爱情描写常终结于生旦当场团圆,洞房花烛夜。就如法国作家爱尔维修所说:小说家总把他的主人公弄到一张床上结束。《金瓶梅》极力写西门庆同妻妾之间的日常生活,写饮宴游怡、调情淫乐,细如发丝,而笔墨污秽。聊斋独出机杼,把笔触转向恋人雅洁化日常生活描写,他绘制出一幅明丽隽永的闺房嬉戏图画,使人们看到恋人炽热恋情向温柔友情转化带来的和谐轻松,看到文明的举止和书卷气给闺房带来的温馨超逸。《嫦娥》中宗子美娶仙女嫦娥为妻,以狐女颠当为妾。宗子美以未见古代美人为憾,嫦娥执古美人卷细细观察后,“对镜梳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宗子美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闱矣!”颠当又能凝妆做嫦娥,并扮龙女侍观音,“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小二》中的一对小夫妇,在无钱时,煮藏酒,捡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页,第几人,即其翻阅,其人得食傍、酉傍、水傍者饮,得酒傍倍之。点评家称为:“一对小夫妇,小窗呢喃尔汝,如话如昼。”《小翠》中闺房嬉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小翠母避雷霆灾时获王侍御庇护,小翠到王家嫁痴儿为妇报恩。小翠不嫌痴儿元丰,日日同元丰谑笑,刺布为球,蹋蹴为笑,小翠着小皮靴踢球,公子奔而拾之。又阖庭户,装公子做楚霸王,自己着艳服,束细腰,扮虞姬,婆娑做帐下舞,扮公子做沙漠人,自己髻插雉尾,演昭君出塞,手拨琵琶,丁丁冬冬,喧笑满屋。这种颠妇痴儿日事戏笑的夫妇生活,是狐女小翠特有的,这种生活没有“温香软玉抱满怀”的香艳,却活画出小翠对元丰的满腔温情。《聊斋志异》独有的闺房嬉戏,风趣横生,又飘然若仙,把热烈的恋情娴静化,把程式化“洞房花烛”清新化,把合法夫妇的生活优美化,可谓色彩缤纷,文笔洒脱,别有情趣。
魂魄相从,矢死靡他(1)
洪升谓《牡丹亭》掀翻情窟,写尽至情。《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渴望爱情而死,因获得爱情而复生,真是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成为评价言情文字的楷模。王士祯在评点《连城》时说:“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将《连城》和《牡丹亭》相提并论。冯镇峦则在此评后加评:认为《连城》对《牡丹亭》有过之:“《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
《连城》是新型的爱情故事,连城爱文士,乔生重知己,二人为情死,为情复生,魂魄相从,死死生生。连城为孝廉之女,知书达理,其父以她的“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乔生以风流蕴藉的诗歌得到连城的好感,但孝廉嫌乔生穷。连城遂遣仆妇假借父亲的名义赠金给乔生以助灯火,乔生叹连城为知己,倾怀结想,如饥思啖。二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建立在对才学的喜爱和知己之感上。连城经历了贫富之别的考验。宁爱贫士,不爱富豪。孝廉贪财,将连城许给盐商之子,连城一病不起,需要男子的膺肉为药引。连城的父母理所当然地通知了“女婿”。“女婿”却极端自私,说:“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耶!”孝廉气愤地发话:“能割肉者妻之。”乔生挺身而出,自出白刃,割膺肉为连城治病。乔生为心上人经历了生死考验。以自己的心头肉为心上人治病。孝廉将实践自己的诺言,盐商欲讼于官府,孝廉只好用千金向乔生致谢,并说明背盟之由,乔生气愤地说:“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正气凛然地拒绝了千金之诱。连城托人告诉乔生:“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乔生的回答是:“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这番话生动地说明了乔生对新型爱情的追求:只要二人相知,真心相爱,连婚姻都仅仅是一种形式。直到这时,这对恋人才第一次见面,连城向乔生嫣然而笑,乔生叹:“连城真知我者。”此后,连城抗婚而死,乔生相从地下,乔生的朋友帮助二人复活,连城怕复活后有反复,“请先以鬼报”。连城与乔生这一对恋人,为了爱情,舍生忘死,舍富就贫,生以膺肉报女,女以贞魂报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复死,可以死而复生。二人真情充塞天地。《连城》中的爱是知己之爱对单纯性爱的超越,是思想共鸣对世俗婚姻的胜利。
《鸦头》中写狐妓忠于爱情,感人至深。鸦头是雏妓,出污泥而不染,向往一夫一妇、互相尊重的爱情生活,她一见王文,便认定王文是个志诚君子,有托以终身之意。“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她机智地以“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要求鸨母同意她将王文留宿,然后,向王文泣诉“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二人连夜逃走,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鸨母知道了鸦头的下落,派狐妓去捉鸦头,鸦头怒曰:“从一者何罪?”被鸨母揪发捉回,横施鞭楚,又欲夺其志,鸦头矢死不贰,被囚置暗无天日的幽室,鞭创裂肤,饥火烧心,度日如年,仍然忠于王文。这个至微至贱的狐妓,因为对爱情的忠诚,被蒲松龄“异史氏曰”抬到唐代名臣魏征相伯仲的地位:“百折千磨,之死靡它,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得之乎?唐君谓魏征饶更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自六朝小说《倩女离魂》问世以来,为爱情而离魂常常是作家文思驰骋之所。《聊斋志异》对传统的写法巧加改造,创造出《阿宝》中“孙痴”离魂的动人故事。篇中名士孙子楚,生有枝指,慕美女阿宝艳名,遣媒提亲。阿宝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孙子楚果然用斧头自断其指,血流倾注几死。女又戏请再去其痴,孙子楚哗辩自己不痴。清明节踏青,孙子楚路遇阿宝后,魂随阿宝以归。坐卧依之,其躯体在家中气咻咻若将嘶灭,不得不招魂阿宝家。阿宝闻之,深受其痴情感动。孙子楚魂归己家后,梦中辄呼阿宝,希望可以再次离魂相随,其家养的鹦鹉忽死,孙子楚的灵魂便附身于鹦鹉之体,翩然飞到阿宝身边,“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阿宝以人禽异类,姻好难圆为恨,孙子楚则以近芳泽为足,阿宝遂发誓:“君复能为人,当誓死相从。”鹦鹉又飞还孙家,孙子楚复生。两人的深情终于感动了父母,得以成亲,偏偏孙子楚得消渴病而死,阿宝立即以死殉情,阴司感其夫妇之深情而赐再生。《阿宝》写情痴,堪与《倩女离魂》相较,孙子楚为情离魂,为情附鸟之躯体,阿宝为情甘于嫁贫士,为情而相从地下。在《阿宝》中魂魄相从的情痴冲破了男女之大防,冲垮了贫富界限,真乃人鸟之间任往来,生死之间随所欲。
魂魄相从,矢死靡他(2)
《聊斋志异?香玉》之“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黄生同白牡丹花神香玉相爱,白牡丹被移他处,憔悴而死,黄生做哭花诗日日凭穴临吊,感动了花神,使香玉复生。黄生病死后,魂化为不开花的牡丹,依于白牡丹旁,不花牡丹为小道士砍去,白牡丹也憔悴死。《香玉》中,花神为鬼,仍盈盈从于黄生身旁,黄生已死,又寄魂花神之侧,情之笃,爱之深,恻人心怀。《聊斋志异》中的痴男痴女为了爱情,演出了一幕一幕感人剧目,有生人离魂,有地下相从,有死而复生,有生而复死,生死人而肉白骨,扑朔迷离,激荡心灵,有感天地、泣鬼神之魅力。
爱情对灵魂的净化
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但丁曾生动地形容说:“爱是与星球之光沾了亲的、能照亮理智的神圣之光。”
莎士比亚在《爱的徒劳》中说:“当爱情发言的时候,就像诸神的合唱,使整个天界陶醉于仙乐之中。”
《聊斋志异》以生动的笔触,展示了爱的圣洁,如冰花雪蕊,如仙乐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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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1)
男女间可否有纯粹精神恋爱?在《聊斋志异》之前,基本上没有作家涉及这个领域。“纯”精神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