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旅 作者:张胜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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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地抬了出来,一揭盖,一窝人都埋进了雾气里……全山,像摆开了一张巨大的流
水席。井冈山串联最高潮时,连饭也来不及煮了,使每个红卫兵抓上一把米,效仿
起当年的红军战士砍下毛竹,锯成竹筒烧饭,满山炊烟袅袅,满山篝火熊熊。
大厦和招待所住满了,办公室和教室住满了,不几天,茨坪的老俵家里也住满
了,晚来的红卫兵,能挤进走廊的就算幸运。有的,只能找爿屋檐,或是寻来一堆
柴草,点起一蓬篝火,在山上迷迷糊糊地坐上几个夜晚……这景况逼得接待办公室
下了决心,在茨坪中心,被众多建筑物环绕的近百亩水田里,除去西边的半块,组
织群众放干水,在上面搭好架子,架子上又搭棚子,油毡覆顶,竹蔑为壁,下面铺
上一层稻草。完工后,又见缝插针,马路边凡有空地的地方,都搭起了这样的棚子,
逢月色如霜的夜晚,衬着四面笔架峰、五指峰、人面峰黑魆魆的剪影,高高低低、
近近远远的棚子影影绰绰,缀之以点点簧火(那是红卫兵们在烤衣服,或是围着篝
火在开什么会),间之以呼呼松涛,颇有“秦时明月汉时关”的韵味,让人遥想起
古战场上安营扎寨的千军万马……
缺乏诗意的是山上数不清的永久性和暂时性、露天和非露天的厕所、便池。
每天,都有老俵和红卫兵在打扫、清理。仅温州一批来的四十几个红卫兵,就
主动留下来干了一个多月。
每天,拉粮、拉菜的汽车与运粪的拖拉机,都在盘山道上交会而过……
一切都像转入了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各个接待站里都好似十月革命前夜的斯
摩尔尼宫——
大量的工作人员,每天压路机一般,数十次地走过山上的大路、小径,将刚到
的红卫兵引去各个住宿点。常常早饭十点钟吃,午饭下午二三点钟吃,而晚饭,则
要拖到所有的红卫兵都进入梦境之后……
电话铃响不断。十有八九,那是哪路红卫兵来要房子设立联络站的。棚子里没
有桌子,没有椅子,只有一溜到底的统铺,你不给他们吗,他们确实有困难,而且
搞不好,他们当即就会来一伙人,以“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名批斗你;你给
他们吗,要抽出一间房子,又真差不多难似要抽出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出于策略
上的考虑,不见经传的组织是决不会给的,给房子的一定是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这
样全国叫得响的组织,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后盾去对付前者的纠缠。
来人更是不断。十有八九,那是来批条子借钱、借物的。有过这样的镜头:
一个二十一二岁、身架发育得好似运动员的红卫兵,走进生活组,接待他的是
副组长徐勉同志。
“我是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的,叫高歌东。我们司令部组织了四个方面军上
井冈山,我是先头部队第三方面军的,路上坐车带走,跑了十几天,一路印传单、
买语录片送群众,很多同学现在连买牙膏的钱都没了,得向你们借点钱……”
“借多少?”
“一人两元吧?”
“那好。你们有多少人?”
“三百三十二个人。”
徐勉的心,好像是一杆天平,好感刚刚还在高歌东那边——他看出这个小伙子
说出每人借两元钱时,口气还有些迟疑,似乎这数目太多了。其实接待站定下的幅
度是,一般的困难,每人可借个三元、五元;有特殊困难的可借至十五元、二十元
——顷刻间,怀疑与紧张,就落到了自己这边。三百三十二个人,六百六十四元,
这可是一笔巨款,自己手中的笔还未划出去这么大的数字。此人莫非是个骗子?
“你等等,让我们研究一下……”
话刚完,电话铃响了,徐勉拿起话筒,小伙子将压簧一按:“对不起,你得先
解决我这个问题再说!”
高歌东的目光,随他的口气一下强硬起来。
“你有介绍信吗?”
“没有专门借钱的介绍信。可我带了公章,现在可以给你写。”
他顾不得注意徐勉的愕然,一下揭起自己的军装下摆,露出腰带上系着的一串
章子,总有七八个。他解下其中一个最大的、有茶杯盖般大的章子,接着,从徐勉
桌上拿过一张纸,刷刷地写了一张借条,“啪”的一声,在纸上盖上了章子。
那赫然映目的鲜红印戳,并没有打消徐勉的怀疑。看着对方熟练、敏捷的动作,
他心想,这小子一路上一定不知道写过多少张借条、盖过多少回章子了……他竭力
想抓到对方的疑点,他知道只要抓住了一点,这满屋子正等着批条子的红卫兵,顿
时就会叫你高歌东(他想过,这名字大概也是捡来的)好看!
“你有学生证吗?”
对方坦然地掏出了学生证。“哦,你是不相信我们首都三司?那好,你就记下
我的系、班级和学号,借条也以我的名义写。回北京后,我负责还你们!”
徐勉头一次批出了一笔巨款……
高歌东刚走,他给一个接待站打了电话。“第三方面军”,共三百三十二人真
住在那里。一个多月以后,生活组收到了一笔六百六十四元的汇款。
偶尔,接待站也有这样的镜头:
一张借条,连同一个红卫兵证,一道送到经办人手里。
经办人一看,借条上的名字是“邹国华”,本来往登记簿上照抄下名字就是,
经办人偏偏是个十分好学的同志,“邹”字她不认识,不便直问此字,她佯作没有
细看借条的模样,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手指借条上的名字处:“我就叫这个。”
经办人偏偏又是个十分认真的同志,再追了一句:“你说呀,你叫什么?”
对方还是说:“我……就叫……这个。”
她疑心了,天下哪有讲不出自个儿名字的人?她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了,指着借
条上的那个“邹”字,“告诉你,我小学只读了四年,不认识这个字,你得念出这
个字来!”
对方的脸转成猪肝色,木讷讷地似要说什么,突然急转身,欲拔脚跑掉,被身
后的一位红卫兵一把揪住。原来此人是安徽某农中的学生,昨天已用自己的学生证
借过一次钱,今天又想用拣到的“邹国华”的红卫兵证再“借”一次钱。一路上,
他这样干了多次,没想到到了井冈山,竟一跟头栽在这个他也不认识的“邹”字上……
存放物品的仓库前,更是人头攒动,汗气蒸腾……
从广州来的红卫兵,身上穿着两件单衣,脚上是塑料凉鞋,白天还能挺住,可
一早一晚,一个个冷得瑟瑟缩缩,急需要借绒衣、绒裤;
从山东聊城来的红卫兵,在家里一年只洗两个澡,没有出门带肥皂的习惯,走
到井冈山,人像是刚从腌菜缸里钻出来,身上的汗垢,一条条搓下来几乎有筷子粗。
每人借了三元钱,头一件要买的东西就是肥皂;
从湖南醴陵来的红卫兵,走到了井冈山,还要走去红色故都瑞金。一路上没少
淋绵绵秋雨,他们想来借几件雨衣,没有雨衣,能借上一块尼龙布也成……
自红卫兵开始来井冈山大串连后,江西省商业部门便绕过吉安地区,直接向井
冈山投货。无论是一般商品,还是紧俏商品,只要省里有,就一定给,而且是无偿
的。为了这场已经闹腾了近半年、而且还不知道要闹腾多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井冈山竭尽自己的人力,而江西省则竭尽自己的有限财力……
似打了一针肾上腺素,有过初期的亢奋。紧接着,井冈山人的脸上,亢奋渐渐
剥落了,而代之以急切,代之以困惑,代之以憔悴!
宣传组的头头跑了,秘书组的头头跑了,保卫组的头头跑了,或是揭竿造反,
或是也干脆出去串连,出去周游“列国”……
不能跑的,是管理局的几个负责人。他们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度过红卫兵
大串连那段日子的——山上的造反派来找,串连的红卫兵也来找;不接待是“对抗
革命”,接待多了是“破坏生产”;批斗会得准时参加,散了会摘下高帽还得工作!
不开会各个环节协调不了,一开会则说是“走资派在策划阴谋”……因此,他们常
碰头的地点是气象台、医院手术室。如同爬上了蜘蛛网的虫子,他们明知越走缠得
越紧,可只有走下去。他们设想过,如果自己丢下井冈山跑掉,如果接待系统一旦
全部瘫痪,那么在偌大一个中国,他们将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像一颗内部已经发生金属疲劳、却仍忠贞地铆在机器上的铆钉,生活组副组长
徐勉同志也没有跑。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如果生活组的摊子也散了,虽说棚子搭起
来了,粮食也有十几天的储备,一时还冻不着、饿不着红卫兵,可山上十几万人拉
下的大便,有一天不及时组织拉下去,就足以臭倒井冈山!
1966年11月的井冈山,被方兴未艾的红卫兵大串连给摇撼了……
八
此时,中国的红卫兵运动也方兴未艾。
仅用革命导师的号召和发动,一代青少年的理想主义和现代迷信,来解释这一
运动,是浅薄的、不完全的。
无疑,没有毛泽东主席,就不会有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但是,任
何历史的活动,都不是个人的活动。这正如同中国有一块广博的土地,不仅仅只是
为数几个人的舞台。如果说,某种激进思想,一开始只存在于紫禁城那间堆满古色
古香线装书的书房,那为什么它能如此迅猛地辐射到远离紫禁城、并对最高层政治
舞台上愈来愈激烈的权力较量一无所知的亿万青少年中去呢?
现代迷信的本质是专制。专制的基础是农民平均主义,是“传统的村社精神”。
而“文化大革命”不但发动于像北京、上海这样国内最现代化的城市,而且它的一
幕幕波澜云诡的高潮,也在这些城市上演。越是经济、文化发达的地区,越是知识
分子和准知识分子密集的单位,对“文化大革命”的响应,也越是强烈。这不禁令
人回想起欧洲早期的革命运动,激进派以清教徒形式出现的狂热而又系统的政治运
动,特别盛行于“无主的自由人”中,这些“无主的自由人”,并不是穷苦人,而
多半是商人和绅士阶级……
要理解红卫兵运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角度——它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
社会诸种矛盾激化的产物。
自1957年以来,一个接一个有如车水马龙的运动,频繁地制造了一批又一批决
非是“百分之五”的“百分之五”,同时也就制造了一批又一批几乎从一生下地就
蒙受歧视的孩子。他们从懂事起、就隐隐约约觉得社会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两个无
形的红字——“贱民”。
他们大都崇尚知识的力量,却不得不持久地、默默地反省自身,以证明自己
“脱胎换骨”。
他们内心鄙视某些干部子弟,却不得不整日凑起谦卑的笑容,以证明自己“靠
拢组织”。
从《中国青年报》上的通栏标题——“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对待一切,分析一
切”,到毛主席写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他们总感到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