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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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九个民工集体睡在毛竹、纤维板、油毡搭起来的临时工棚里,砖头砌起来的床铺上铺上席子,这就是他们的家了。杨树根说在这里水和电都不要钱,住工棚也是免费的,工棚外面有自来水龙头,大伙挤过去用一盆又一盆清凉而免费的水将自己的一路风尘冲洗个干净彻底,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让他们脱胎换骨。罗小顺光着肚子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纤维板墙,一会儿又拧开水龙头放水。大伙围坐在一起回味着喝酒吃肉的情景,兴奋得肌肉乱颤,张福贵躺在席子上摸着自己饱满的肚皮自言自语地说:“天天有肉吃,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死了老婆的周山突然冒出一句,“杨树根,你没来几天,都跟城市的姑娘对上眼了,真是不简单。”杨树根让他不要乱说,周山说:“你都坐人家小轿车了,那不跟上人家床一样。”杨树根说:“你要是乱说出去,我们饭碗就会被你砸了,这种玩笑是不能开的。”周山不吱声,像泄了气的车胎一样瘪了。
说笑了一气,杨树根开始布置任务,明天一早就到工地跟他学习配料和粉刷,一个星期后上脚手架干活,不能有一点马虎。“老实说,别看老板请我们喝酒吃肉,只要干不好,立刻卷铺盖滚蛋。”杨树根觉得有必要把最危险的警告提前发布出来,这是他的责任。
有人问道怎么没见到梅来,杨树根说出了实话,大伙都惊呆了,高成海从铺上跳下来说:“不可能,梅来这个人最好面子了,他宁愿饿死也不会丢人的。”杨树根说:“起初我也不相信,可人总有糊涂的时候,一念之差就坐牢了。”杨树根最后对面色惊惶的大伙宣布说:“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向他家里提坐牢的事,每个月要寄一百五十块钱给他家里,一直等到他放出来为止。”大家都说没意见,脸上兔死狐悲的神色油然而起。
杨树根告诉大伙为了能来这里,老板将原来的二十多个油漆工全都开除了,这是老板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好好干。每个月四百块钱工资,暂时每人每月先领一百块钱,其余的年终一次性结清。工地上自己生火做饭,隔壁工棚里前一个油漆工程队用过的锅灶归我们了,买菜烧饭的活由高成海干,高成海年龄大了,大家不要攀比。高成海坚持要去工地,杨树根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吧!”杨树根感到他其实并不像梅花说的那样无能,他不仅把这么多人带来了,而且还说—不二地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琼瑶小说里的那些公子哥们除了家庭条件好一些,除了会自作多情外,还能干什么?想到这些,杨树根有些不服气,也有些委屈。
这天夜里,城市里一点风都没有,杨树根和他的老乡们在闷热的夏夜里做梦,梦中的世界风和日丽酒肉不断,他们的幸福生活首先是从梦中开始的。
碧溪山庄是由六家建筑集团中标承建的,嘉风建筑工程公司是从“唐城建筑集团”的手里揽了一些山庄内道路施工、下水管道铺排、垃圾清运、室内外油漆粉刷等几项小工程,属于三级承包商,像他们这样的小公司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工地上有好几十个。王奎早年在铁路上捡煤渣,后来成了铁路货场一带的小混混,打架下手特狠,最著名的是一次将铁路货场一带的老大脑袋砸烂并让他跪地求饶,自己也以鼻梁骨断裂为代价确立了铁路货场一带不可动摇的老大地位。后来货场迁走了,铁路也改道三十里郊外了,他的活路也断了,加上警方几次严厉打击盗抢铁路物资,他手下的几个小兄弟有劳教的也有判刑的,他逃到广东躲了五年后回来先在工地上做“霸王活”,提着棍子和刀枪强运土方沙石和强划基础设施工程,弄得工地上鸡犬不宁。起手不久就被抓起来,判了一年劳教。出来后他呆在家里三个月苦思冥想后决定改弦更张,堂而皇之地成立了“嘉风建筑工程公司”,注了册,放了鞭炮,租了写字楼,很是正规。可让王奎这样除了会打架外一无所知的人办公司无异于让一个手脚残疾的人去当时装模特。王奎在公司刚开张的时候为了有别于草台班子,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和修养,买了一个大专假文凭后,又买了一副平光眼镜架到了鼻梁上,可那玩意儿又硬又凉,喝酒时遇上热气腾腾的菜还要起雾,于是就又扔了,不过袁媛就是在他戴眼镜的时候招进公司的。王奎对干活的民工从不签合同,工资说多少算多少,所以他手下的工人走马灯一样地你来我往,本地民工都知道王奎的厉害,都不愿来也不敢来,这让走投无路的杨树根们轻易地找到了工作。
半个月后,杨树根的油漆工程队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室内涂料粉刷和高空脚手架上外墙油漆喷涂。罗小顺瘦小机灵,爬高登梯,灵活如猴,其他老乡都说:“这比在家砍柴伐树顶着大太阳收苞米轻松快活多了。”所以,油漆工的生活对于这些山里人来说无疑是一次集体疗养和度假。王奎有时到工地视察,看油漆工顶着烈日在室外脚手架上挥汗如雨,在室内刺鼻的油漆味中卖力粉刷,他的嘴就笑歪了。这时他会将杨树根拉到走道里,递给他一枝香烟,表扬他说:“你们山里人就是老实肯干,根本不像我们当地的刁民。活没干多少,整天就想着要钱。”不知底细的杨树根感激地说:“王总,你给我们的钱已经不少了。”
青菜豆腐的生活并没有让山里人觉得苦,而且每半个月还能吃上一顿肥膘肉烧萝卜,那些油乎乎的肥肉吃得肚里顿时就光滑和滋润起来,精神也就很振奋。可每个人身后都站着远在大山里充满期待的一家老小,这让他们每到月底的脸色异常郁闷。十九人的油漆队每月只能领回一千九百块钱,寄一百五十块钱给梅来家,剩下一千七百五十块钱,油盐米煤菜每人每天按两块钱开销,要花去一千一百四十块钱,再扣除牙膏洗衣粉肥皂和手纸等各项开销和每人每月十块钱零花钱,油漆队总账上只余下三百块钱。有人对每人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块钱提出异议,杨树根就说:“王总是大老板,他不会赖我们这点小钱的。”欠高利贷的钱多继续申辩了一句,“既然是小钱,为什么不付给我们呢?”杨树根目光锥着钱多,“王总对我们很讲义气,我们不能只认钱不认人了。当初我都差点饿死,是王总收留了我,是王总让你们来打工的。”大家听杨树根讲得在理,也就面露愧色,不敢再提了。
杨树根决定,每月生活费节余的三百多块钱,谁家急等用钱,先给谁家寄回去,年终统一算账。情绪失落的高成海说:“我想早点筹齐了钱就去找大风,反正也不够,我就不要了。”张福贵还是那般急不可耐地说:“我家老大在县城读高中,今年学费还是借的,孩子天天熬夜读书,每顿只啃一个馍头就咸菜,都晕倒过好几次了。这钱我是要寄一些回去的。”罗小顺拖着哭腔说:“再不寄钱给我妈买药,我妈就要死了。”其
他人也都想对三百块钱申报自己的理由,杨树根在罗小顺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拦腰截断后面的声音,“高成海两百,小顺子一百。其余的人下个月再说吧。”
工棚里弥漫着劣质烟雾,昏黄的灯泡将惨淡的光均匀地覆盖到老乡们的头顶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杨树根听到了大伙错综复杂的喘息的声音,他说了一句,“睡觉。”
灯灭了,工棚里像山区一样安静,闭上眼睛的世界一片漆黑。躺在砖铺上的杨树根觉得自己就是再困难,但做人要讲信义,讲‘隋分。
7
冬天是从油漆工们的手上开始的。清晨爬上脚手架,举着刷子的手刚伸出去,就有一种碎玻璃一样冰凉的空气扎过来,麻麻的疼,等到呼啸的风将他们的手吹得像树皮一样开裂,裂口处凝结出细微的血迹时,冬天就正式来临了。他们的脖子和手一同僵硬了,想到一个月有四百块钱收入,每个人心里就有一股很旺的柴火在燃烧,阳光照耀在他们的手上,手和刷子飞快地将粗糙的水泥墙面涂抹得鲜亮而纯洁,他们向下的过程中,头顶上的墙壁熠熠生辉。
转眼日子就到年底了,提前一个多月老乡们开始扳着指头数着旧历过年的日子,这是一个丰收在望的年景,他们盘算着拿了工钱后给老婆孩子买城市里时髦的衣服和饼干,夜晚躺在床上还情不自禁地想起和老婆亲热的相关细节,都快半年了,他们对女人的感觉已经相当生疏了。杨树根回忆起去年过年跟梅花在一起磨豆腐的情景,心里像被黄蜂刺了一下,生疼,他真希望梅花能看到自己如今当上了油漆工程队队长的能耐和本事,如今,他说话做事时所表现出了的决绝与果断,勇气与信心,好像是做给梅花看的,好像是为梅花做的,可梅花在哪里呢?
又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工棚里很冷,他们用工地上的碎木料和断木板劈成柴火在一个油漆桶里点着,烟熏火燎中温暖的气息慢慢地铺满了火柴盒一样的工棚,他们脱掉了油漆斑斑的衣服,继续研究回家过年的话题。高成海用探讨的口气对杨树根说:“拿到两千多块工资后明年就不来了,开春就去广东找大风。”杨树根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到时再换一个来。”钱多说:“虽然我欠了不少高利贷可还是想花六十块钱买一双新皮鞋过年穿回去,那才叫威风。”张福贵说:“山里都是石子路,穿皮鞋就不怕被摔死呀。”张福贵说他想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一把牙刷和一条牙膏带回去,他说城市里的牙膏真香,不像山里的那些牙膏像石灰做的一样碜牙。罗小顺回家过年的理想就是带一只烤鸡回去,周山说:“你他妈的就是嘴馋,用得着花那冤枉钱,家里逮一只杀了不就行了。”罗小顺说:“我妈没吃过城市的烤鸡,刚来那天袁小姐请我们吃的烤鸡太香了。”高成海说他一分钱也不能花,找大风的路费还不晓得够不够,不过说来说去,说得最多的还是买吃的,吃饱吃好是山里人活着的唯一理由,为了这一目标,他们的目光必然停留在城市的食品货架上,就像一条忠于职守的狗除了守住家门外没有别的去处。
在讨论回家过年的最后一刻,大伙抽着一块二毛一包的劣质香烟,纷纷表示能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完全是杨树根带来的,一种“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感恩心情让杨树根心里比烧着的柴火还要滚烫。杨树根坐在被窝里掏心掏肺地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我每月多拿的一百块钱全部平分。”大伙都强烈反对,张福贵吐出一口浓痰后说:“村干部还有工资呢,你当我们的队长,本来就该多拿。”不抽烟的高成海被呛得厉害,他沙哑着声音说:“按理说呢,树根该从我们工钱里抽头。我们也不给了,你也不要分那一百块钱了。”杨树根又以队长的口气说了一句,“我说话算数。睡觉!”
已是旧历腊月二十三了,山里该是送灶忙年货的日子了,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送灶等于就开始过年了。大伙问杨树根是不是该找王总发工钱了,再晚走就买不到车票了。杨树根也感到再不发工钱,年三十就赶不回家了。
嘉风公司碧溪山庄工地临时办公室里,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在一边烤火一边用火柴棒掏耳朵,他嘴角上叼着香烟对杨树根说:“你们才干了六个月,就要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