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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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黑洞洞的,阿莲说她的电已经被人断了,她反正是一个人,倒也习惯了摸黑,有时候,在黑地里感觉反而更好。她似乎闲不住,在屋里西窸窸萃萃牢地摸来摸去,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干什么手工活,我一问她,她又说什么都没干。
“杨处长和我有一刊、小的计划,刚才我和她是去熟悉情况去了。你带钱来了吗?”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在黑暗中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塞到自己衣袋里。我觉得她的动作里有种厚颜无耻的味道,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你借钱给我,我就让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油腔滑调地说。 “阿莲,你这是怎么啦?” “忆莲表姐,我缺钱呢。” “你们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呢?” “啊?没有。那是我说着好玩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计划什么呢?连这个地下室都快住不成了嘛。杨处长也一样,别看她是个处长,她的日子可难过呢。”
“她的日子难过?”
“是啊。她在机关里有血债,她逼死过一个人。那时她坐在我的隔壁,经常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说起来,我的病还是她弄出来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
“你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了啊。”
“总有办法的吧。这对我是个很好的促进。再说你们总会借钱给我的。”
她的语气淡谈的,丝毫不焦急,她似乎在沉思。房间里响起很多声音,开始是模糊的,隐约的,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是风声和雨声。风吹过灌木,吹断了枯枝;雨打在芭蕉叶上,在屋檐下形成水洼。这些久违了的声音包围着我们。我问阿莲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她说不会吧,这里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不是雨季。但的确有水珠落在我脸上了,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吗?阿莲说不是,是她在房里晾的衣服没拧干,滴水呢。那么风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风声离得很近,像是吹进了群楼里面。
“有时候我通宵陷在回忆里,我想记起幼年时养过的那只龟的去向。你有过这种体验吗?后来我同杨处长约定,我们一起来回忆。”
“结果呢?”
“这件事没有结果。杨处长的记忆之门关上了,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在一张纸上画出那只龟的可能去向的路线图,她就坐在我旁边遵循我的思路想同一件事,时光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由于不断地做这种练习,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就在最近,我想出了那个方案。”
我没有问她什么方案,她如果不主动说,我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风声和雨声小了下去,我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行走,他(她)的脚踩在枯草上头,沙沙作响,秋菊的馨香弥漫在这间地下室里。我有些明白阿莲为什么不愿去上班了。我对身边离得很近的忙碌生活充满厌倦,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已被堵塞,而阿莲,生活在虚幻的大自然的影子世界里,既灵动又敏感,某种东西在她体内生长,她其实已经比我强大得多。可是爹爹和妈妈为什么建议她去上班呢?这两位老人的心思比阿莲更不可捉摸,我同阿莲今天的密切关系最初还是在他们的敦促下建立起来的呢。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窗前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穿着那种笨重的工作皮鞋,他在窗前停下了。
“他很有风度,不是吗?”阿莲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惜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从前的比武场上建了一个五金器材仓库,他成了一个游魂,在这一带徘徊。其实啊,这个人是面铺的老板,可到了夜里,他就恢复了剑客的身份。我睡在这里,一闭眼就看见他背上那把无形的剑。生活多么奇妙!”
我简直嫉妒起阿莲来了。这些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我就像那虚空中的蜉蝣,苍白透明,为自身的缺乏重量无比沮丧。机舱里的那老头不是已经洞悉了我的虚无的本质吗?我起身走到窗口,朝着上面的那人喊道:“喂!”真奇怪,房里好像装了消音器一样,我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倒是那人的脚步声很响地传来,“嗒、嗒、嗒”的,也许他鞋底钉了铁掌。我多么烦躁啊。这是阿莲的家,她租了这个地下室,地下室就成了她的无边际的家。这里刮着风下着雨,从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世界里走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徘徊,向阿莲传递我所不知道的信息。阿莲真的有病吗?
”
“阿莲,我的爹妈说你该去上班。”
阿莲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以为她要抱怨了,可是她说:
“你们一家,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也许我真的该去上班了,杨处长不也在上班吗?为什么我不?不瞒你说,我和杨处长的计划就是让我恢复工作,昨天夜里我俩悄悄地去了办公室,你猜得出我们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吗?就在暖气片旁边,地板破损的那个洞里,长出了大丛的玫瑰花!当时我可吓坏了,那些花儿不是被人塞进去的,而是真的从那里长出来的,它们的根就扎在水泥上。我回头去看杨处长,看见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嘛,就在那一刻下了决心。你的爹妈现在可以放心了。世界多么美妙啊。”
我听得出她说的是由衷之言。风已经停了,但雨还在下,清爽地落在沙地上。现在来到窗前的是两个穿塑料凉鞋的小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是关于钓鱼的事。
“杨处长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设法从机关里调走呢?”我不解地问。
“她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只不过是一个角度的问题。你爹说得好,死也要死在机关里。”
我爹并没有说“死”这个词,但阿莲太伶俐,立刻就这样理解了。窗前的小男孩打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头部被撞在水泥墙上,那是很沉的、闷闷的一声,我感觉到头盖骨已经碎裂了。阿莲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将手臂伸到窗夕卜
“阿莲,外面真的下雨了吗?”
“怎么会呢?此刻是晚风习习的大晴天呢。”
“那小孩在哭呢,他同伴死了。”
“忆莲表姐,你真多情。我们现在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你说是吗?我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那么美的玫瑰花,我应该像杨处长一样坚守在那里。我们机关里将杨处长称作‘幽灵’,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的身影,每次我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都没见到她坐在里头。但是她的影响无处不在,就连我们局长,一提起她来脸都要变色。”
阿莲在窗前伸长着手臂同远方的什么人打手势。此刻,我们所在的地下室向身后无限地延伸,变成了开放的地方,一株洋槐的枝条垂到了我们的脸上,三只小鸡在草丛里追逐。
“那只龟也是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远方的那人说。
我的妈妈来到我的住处,表面上是来给我送吃的,实际上却是来谈阿莲。我突然觉得,我的爹妈的生活是以阿莲为中心的。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们同阿莲是一类人,而我则不是吧。妈妈的叙述里头时间观念是错乱的,而她口里说出来的阿莲,是一个年龄不确定的女子,有时是儿童,有时是青年,有时又是她的同龄人。她谈话的时候,那种缥缈的语气似乎要召唤什么。召唤什么呢?比如她说:“你生出来,我们给你取名叫‘忆莲’,而那时还没有阿莲。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名字呢?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啊。”又比如她说:“她从家中搬走,同家人一刀两断了。我和爹爹同时想到了她在家中养的那—群黑猫。那群猫后来都流落街头了,她遗弃了它们。关于她同家人的决裂有很多传说,可我只记得猫儿的事。”她还说:“阿莲出现在我和你爹爹的每一个梦里,她那细长的黑影投在红砖墙上和柏油马路上,我们看一眼心里就产生狂乱的念头。可是我听说她自己的梦却属于宁静的乡村。”妈妈说呀说的,她的双颊在灯光下透出无限的沧桑,使得我禁不住暗自思忖: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她和爹爹住在那栋古老的、快要拆迁的公寓里头,每天下午,太阳穿过公寓的高墙晒到狭小的天井里头时,这两个固执的老人心中会浮起什么样的欲望?
妈妈站起身,打开门朝楼道里看了一眼,说:
“忆莲,我和爹爹都爱你。”
她笨拙地弯下腰捡起她的竹篮,叹了口气往外走去。我注视着妈妈瘦小的背影,想到她和爹爹度过的艰难的日子。为什么说他们的日子艰难呢?倒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而是他们将每一天都当末日来过。从我记事那天起,就听见他他们在谈论“井喷”的事。我们的住宅附近有一口油井,据说有一年发生井喷,毒死了几百人。我们家没什么家具,好一点的东西都装在两口大皮箱里头,皮箱就放在门边,以便万一不幸的事发生就可以提上皮箱逃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幸并没有发生,油井的设备全换了新的,可是爹妈似乎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仍然神经兮兮的。我虽然在这种末日氛围里头长大,却似乎没有传染上那种危机感,这不免令二老有些失望。他俩在家里谈论危机时总有些不好意思,窃窃私语,避开我。我也搞不清从哪一天起,阿莲就成了他俩的精神寄托。他们并不常去阿莲那里,阿莲也从不上我们家来,可是我知道他们对她魂牵梦萦。“要是井喷的时候阿莲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失误。”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补充说:“阿莲天生就是危难时刻的主心骨。”我一点都不妒忌阿莲,因为我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害怕末日,也不愿老听人谈论。
妈妈送来的糯米食品有好几样,粽子汤圆之类,我坐下来享用。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阿莲了,她在机关里头混得怎样了呢?要是晕倒,他们会将她送往医院吗?爹爹的计谋成功了吗?前一阵我又出差了,我去的地方是那些贫民窟。那些狭长阴暗的小巷子,每次进去都给人从此出不来的感觉。我是去做统计工作的,我提着我的帆布箱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看见转弯处的油布棚下面总是站着几个毒品贩子。啊,那些小巷啊,就像蛇洞一样莫测,不断地拐弯,甚至使你产生在往回走的错觉。如果你去向本地人问路,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努嘴,唆使你进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巷子,于是你走啊走的,有时你害怕起来,掉转身往回跑。有时你撞上了管事的,那人往往戴一副墨镜,他点一点头叫你同他走。于是你跟在他身后进入贫民窟的内部——那些肮脏的群楼。楼里的电梯总是坏的,住在那种地方,人就得学会攀登,如果你的腿发软,停在楼梯上,就会遭到身后的人的袭击。然而经过漫长的攀登后到达的是什么地方呢?你到达的是另外一个楼梯口,从那里通往楼下。“我是来做统计工作的,我要去居民家中。”有好几次我这样对管事的说。管事的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没关系,所有的数据都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一直想从我的工作里头找出一种意义来,我知道它是隐藏了某种目的的。那是什么呢?凭我这平庸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居然是阿莲机关里的处长。
“你这里很好。”她主动坐下来,拍了拍自己那一头烫得像鸟窝一样的短头发。
“杨处长有事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