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作品精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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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第一笔却无法涂到画布上去。他在调色盘上将嫩黄、浅赭,加上白,再加上红,合了又合,调了又调,然后用溶剂把颜料洗去,重新用力再合再调,汗水从他的额上流下来,厚层的雪花膏溶解了,他的脸颊上变得黄一块,白一块,皱纹又隐隐的现了出来。他想调出一种嫩肉色,嫩得发亮,嫩得带着草芽上的腻光,那是一种青春的肉色,在十六岁少男韧滑的腰上那块颜色,但是每次调出来都令他不满,欲望在他的胸中继续膨胀,渐渐上升。
海水向岸边缓缓涌来,慢慢升起。一大片白色的水光在海面急湍的浮耀着,丝——丝——丝——哗啦啦啦——海水拍到了岩石上,白光四处飞溅,像一块巨大无比的水晶,骤然粉碎,每一粒碎屑,在强烈的日光下,都变成了一团团晶亮夺目的水花。少年赤裸的身子,被这些水花映成了一具亮白的形体。
“赤裸的Adonis!”(希腊神话中带女性气质的美少年)老画家低声叫了出来。窝在他胸中那股欲望突的挤上了他的喉头,他的额上如同火焰一般的烫烧了起来,少年身上的每一寸都蕴涵着他所有失去的青春。匀称的肌肉,浅褐色的四肢,青白的腰,纤细而结实,全身的线条都是一种优美的弧线,不带一点成年人凹凸不平的丑恶,他不喜欢Gainsborough的穿着华美衣服的B1ue
Bov。他要扯去那层人为的文雅,让自然的青春赤裸裸的暴露出来,暴露在白热的日光底下及发亮的海水面前。他要画一幅赤裸的Adonis,一个站在冒着蓝烟岩上赤着身子的少年。老画家的手颤抖得愈来愈厉害了。太阳将热量一大堆一大堆倾倒下来,沙上的热气袅袅上升,从他脚上慢慢爬上去。他手上的汗水,沿着笔杆,一串一串流到调色盘上。他在盘上急切的调着,可是他却无法调出少年身上那种青春的色彩来。
丝——丝——丝——哗啦啦啦——又一个浪头翻了起来,顿时白光乱窜,老画家感到一阵摇摇欲坠的昏眩。他觉得上下四方都有一片令人喘息的白色向他逼近,他赶紧抓住了画架。他看见站在岩石上的少年却仍然仰着头,闭着眼睛,做出了一个振振欲飞的姿势。他的心中愈来愈急躁,他要抓住那少年青春的气息,不让它飞跑。他心中一直在催促:“要快,要快点下笔啊!”可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他焦急的摇了一摇头,他实在涂不下去。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啵!一个,啵!又一下,一朵朵亮白的水花在少年身后不停的爆炸。欲望在老画家的喉管中继续膨胀着,沙上毒热的蒸汽熏得他的头快要裂开似的。陡然间他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呻吟,将调色盘上尚未调好的颜料,一大片一大片,狂乱地甩到画布上去,少年仰着头,海风轻轻的拂动了他的卷发。老画家丢下了画笔及调色盘,咬紧牙齿喃喃说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要把他捉到我的画上,我一定要——一定要——”
“孩子,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工作吧。”老画家蹒跚的爬上岩石,向少年说道。少年正在白热的日光下自我陶醉着。他看见老画家爬上来,立刻展开了一个天真的笑容说道:
“伯伯,我一点都不累,太阳底下晒得舒服透了。”他伸了一个懒腰,仰着面,双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大圈子。老画家的心中骤然一紧,少年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轻盈,那么有活力,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飞走似的。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关节在隐隐作痛,可是他咬紧了牙根,用力往岩石上爬去,少年一蹲一起,在活动腿上的肌肉,一直露着牙齿向老画家天真的笑着。
当老画家快爬到岩石顶的时候,他觉得心房剧烈的跳动起来,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对他都变成了一重压力,甚至少年脸上天真的笑容,也变成了一种引诱,含了挑逗的敌意,老画家匍匐在岩石上;紧攀着滚烫的石块往上爬。日光从头顶上直照下来,少年浅褐色的皮肤晒得起了一层微红的油光,扁细的腰及圆滑的臀部却白得溶化了一般。小腹上的青毛又细又柔,曲髦的伏着,向肚脐伸延上去,在阳光之下闪着亮光。
“我一定要抓住他!”老画家爬到岩石顶喃喃的说道,他看到了少年腹下纤细的阴茎,十六岁少男的阴茎,在阳光下天真的竖着,像春天种子刚露出来的嫩芽,幼稚无邪,但却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心中的欲望骤然膨胀,向体外迸挤了出来。他踉跄的向少年奔去,少年朝他天真的笑着。他看见少年优美的颈项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微微凸出的喉骨灵活的上下颤动着。他举起了双手,向少年的颈端一把掐去。少年惊叫一声,拼命的挣扎,他抓住了老画家的头发用力往下揿,老画家发出了几声闷哑的呻吟,松了双手,少年挣脱了身子,立刻转身后跑,跳到水中,往海湾外游去。
丝——丝——沙啦——一个浪头翻到了岩石上,白色的晶光像乱箭一般,四处射来,一阵强烈的昏眩,老画家整个人虚脱般瘫痪到岩石上。岩石上蒸发起来蓝色的水烟在他四周缓缓升起,他全身的汗水,陡然外冒。红黑花格的绸衬衫全沁透了,湿淋淋的紧贴在他身上,汗臭混着雪花膏的浊香一阵阵刺进了他的鼻腔。太阳像条刺藤在他身上使劲的抽答着,他感到全身都热得发痛,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弱,喉咙干得裂开了似的。突然间他觉得胃里翻起一阵作呕的颤粟,在他身体旁边,他发现了一群螃蟹的死尸,被强烈的日光晒得枯白。
“我——要——抓——住——他——”老画家痛苦微弱的叫着,他吃力的挣扎着抬起头来,整个海面都浮了一层粘稠的白光,他看到少年白色的身体在海面滑动着,像条飞鱼,往海平线飞去。他虚弱的伸出手在空中抓捞了一阵,然后又整个人软瘫到岩石上。水花跟着浪头打到他的脸上,打到他的胸上。他感到身体像海浪一般慢慢飘起,再慢慢往下沉去,白色的光在他头顶渐渐合拢起来,在昏迷中,他仿佛听到天上有海鸟在干叫,于是他突然记得有一天,在太阳底下,他张开手臂,欣赏着自己腋下初生出来的那丛细致亮黑的毛发。
老画家干毙在岩石上的时候,手里紧抓着一个晒得枯白的死螃蟹。海风把沙滩上的画架吹倒了,阳光射到了画布上,上面全是一团团半黄不白的颜料,布角上题着“青春”两个字,字迹还没有干,闪着嫩绿的油光。
一九六一年三月《现代文学》第七期
上摩天楼去
天色凝敛,西边有一大抹绛色的彤云,玫宝欠着身子从计程车窗探望出去,纽约曼赫登上的大厦,重重叠叠,像一大群矗立不动、穿戴深紫盔甲的巨人,吃力的顶负着渐渐下降的苍穹。
寒意愈来愈浓,空气冷凝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浮在低空。车子冲过去,把寒气荡开,如同在水中破浪而行一般。玫主把大衣领子翻起来
,将颈子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张浑圆的脸来,两团白里透红的腮帮子,冻得凝亮,像刚结成的果子冻,嫩得颠颤颤的。菱角似的小嘴紧紧撮着,一对汪着两泡水光的眸子,像断线的珠儿,滴沥溜转,玫宝来美国密歇根大学读书,可是除掉她五呎六时的身材外,玫宝通身还找不到一丝大学生的气派。一双粉团似的小手,指头又圆又秃,叉开来,像十根短胖的蚕虫,永远握不拢拳头似的,与她肥硕庞大的身躯不很相称,像农场上饲养着的鹌鹑,身体愈来愈丰满,翅膀却渐渐退化了。一头乌油的盛发,编成两根大辫,连成U形,垂在背后。
玫宝坐了两天两夜的西北航空公司飞机,才从台北飞到美国。一路上腾云驾雾,在阿拉斯加降陆时,大呕大吐,玫宝以为这一辈子也到不了她日思夜梦的纽约市了。在百老汇道上飞驰着
,玫宝还有点不相信自己身在其境,一路上玫宝都看见穿着大红大绿的波多黎哥人,七横八竖的靠在地下车道口的栏杆上,密密麻麻的报摊,水果摊,精品食物铺(Delicatessen),一个紧挨一个,看得玫宝目不暇接。百老汇这条道名,玫宝听来太熟,太亲切,玫宝此刻觉得不是离家,竟似归家一般,因为在百老汇与九十九街上,玫宝就要见到她阔别了两年的姐姐玫伦了。玫宝一想到她姐姐,心里就发热、发酸、发甜,甜得蜜沁沁的,甜得玫宝想笑,望着那一排排巨厦间隙中涌出来的彤云,玫宝把下巴枕到搁在车窗口的手弯里,在她白胖的手背上,爱娇的轻咬了一下。
玫伦是长姐,玫宝是幺妹。姐儿俩幼年丧母,玫伦在家里把玫宝惯得像只从来没有出过客厅的波斯猫,晚上两姐妹在房中看书时,玫宝总爱坐到玫伦椅子脚的地板上
,头仰靠着玫伦的膝头,让玫伦抚弄她那一头婉约齐背的长发。
“姐姐,帮我蓖蓖头,好舒服的。”玫主半闭着眼睛说。
“妹娃儿,我看你愈来愈娇了。”玫伦摇着头笑道。
“头痒的很,姐姐,等下替我洗一个。”玫宝说。
玫宝的头是姐姐洗的,玫宝的书桌是姐姐理的,玫宝的睡衣扣子掉了,不理它,姐姐只得钉,晚上睡觉,忘了放帐子,姐姐也只好替她放。跟在姐姐后头,玫宝乐得像个坐在塞满毛毯的摇篮里的胖娃娃,整日嬉笑颜开,只要张口,就有大瓢大瓢的果汁奶浆送到口里来了。玫宝爱吃零食,玫伦在床头柜上摆了一只精致的糖盒;里面经常盛着从西门町买回来的加应子,陈皮梅,花生糖,杏仁酥。考试时,玫宝钻在被窝里,不用翻身,就可伸出手去,把那些喷香的糖果抓来提神了。玫宝爱听音乐,玫伦把自己那架袖珍收音机,挂在她床头,每晚让温柔的萧邦和轻快的莫扎特送她入梦乡。
“这么大个人还不曾自己洗头,姐姐也不能替你洗一辈子呀。”玫伦皱着眉头说。玫宝最不爱听这种话,为什么老要说一辈子长,一辈子短的,可是姐姐就爱这样穷聒噪。有时姐姐忽然会捧起玫宝的脸来,一脸正经的说道:
“听着,妹娃儿,你不小了,姐姐老这样惯你,你以后自己怎么站得稳脚?”
姐姐喜欢拿大道理来压人,玫宝不要听,玫宝挨吓得心儿扑通扑通直跳,玫宝赖在地上,双手紧箍着玫伦的腿子。玫宝望着玫伦英爽俊秀的脸庞,恨不得从肺腑中喊出来:姐姐,我爱你。姐姐总以为玫宝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其实玫宝懂,玫宝懂得爱姐姐,有时心中爱得发疼。玫伦在师大毕业演奏时,玫宝坐在礼堂的角落头,听得眼泪像两条蚯蚓,在她脸上爬来爬去。玫伦在台上穿着亮白的旗袍,手指像一排白鸽在钢琴的键盘上飞跃着。萧邦夜曲里那串音符,变成了一群嘹亮清圆的夜莺,飞到玫宝的心花上,把她的心血都啄了出来。玫伦答应到美国朱丽亚音乐学院学好音乐后,写成第一个曲子,就赠给她最宠爱的妹娃儿,玫宝在日记上记下:
幻想曲No。1,赖玫伦作,献给赖玫宝。
“姐姐,”玫宝紧箍着玫伦,脸贴偎在玫伦的腿上,喃喃叫道:“我要你。”玫伦把玫宝从地上扶起来,放到床上去,把被窝塞到她下巴底,在她耳边说道。
“痴姑娘!”
“到啦,小姐。”计程车的司机说道:“这就是百老汇与九十九街。”司机替玫宝把箱子提了下来。玫宝贴了司机小费。
“谢谢,小姐。”司机咧开嘴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