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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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反遭蛇咬,在最近的一次聚赌中,他被几个人联起手来狠狠地暗算了一把,输掉了除过土屋以外的所有财产。他由一个富翁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而且被永远地逐出了赌场,他没有翻牌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动了一下。
女人说,你困了。
他说,困了。
女人去屋门背后的杂物里翻出一套破旧的被褥,小心翼翼地铺在炕上。凑合一夜吧。女人说。
他没动,脑子里一时有些空,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清寂的一个夜晚吗?他所经历的无数个夜晚是清寂的,也还有很多个夜晚是忘忧的快乐的,野马般纵横交错,在另一片土地上反复耕耘,那是一片火热的土地。他熟悉各种女人,烈如浓酒,绵似羊脂,让他得到游手好闲的各种理由,而且乐此不疲。酒鬼,浪荡鬼,他曾经是很多女人眼中一只放荡不羁的鹰。好么,遭遇这样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这种不可思议的格局和僵硬的气氛令他不断地回忆往事。他的那套早已经谙熟了的程序被一下子打破了,显得杂乱无章。事实上他是有过暗示的,尤其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又用不着有太多的暗示。现在,他不敢有进一步的作为了,这样一个红颜已逝的女人,却让他备受冷落。呃呃,他又打起了空旷的嗝噎。无酒可喝的日子里,他总是由不得地一遍遍地打嗝,这个习惯的养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熟悉他的
女人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不知道。难道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夜里的秋风依然如故,时间的流逝使他的目光干涩而疼痛。
女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沉默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力量。
他也没有了睡意。
随着夜的不断深入,屋里的冷清也在不断地扩展,像罩了一张铁质的网。屋棚上垂落的灰絮在无孔不入的秋风中悄然地荡漾,角落里却阴影密布,看上去危机四伏。灶膛里的余火早就泯灭了,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驱赶着满屋子的黑暗。在他看来,这屋里的气氛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尽管有一些压抑和沉闷,却往往能够激发身体里的很多欲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欲望,可又被这个沉默的女人给一点点地消弭着。墙角的阴影里,有一只老鼠发出一路吱吱怪叫,像是在无情地嘲弄他。他变得有些恼火。
他想,我总不能下地去追赶一只老鼠吧?
他蓦然想到自己忽视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这屋里是应该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啊。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能够使他找到别的话题,也许这个风中秋夜或者夜的秋风中就有烧酒可喝呢。可是,这另一个男人就没有出现过,从他进屋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这另一个男人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似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个陷阱,正等着他往里跳。这另一个男人就躲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手里握着一把宰羊的屠刀,像老鼠一样龇着牙咧着嘴,发出无声的狞笑。他突然感觉到了面临的某种危险,也许这样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恍惚中他就要血肉横飞了。他浑身打了一个与自己的身份不相适应的冷战。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自信。这就很有意思了,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另一种期待,一种既真实又具体的期待。他强烈地想要和这另一个男人面对面地较量一番,就凭他的智慧和手段,不信战胜不了这另一个男人。他再次兴奋了起来,暂时放弃了眼前这个沉默着的女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字:赌。赌什么都行,有什么赌什么。
然而,另一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没有了对手,他很沮丧。他被自己一相情愿的虚拟的对手打败了。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沉默着的女人身上。
他说,你睡去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我不困。我就等着天亮呢。
他说,男人呢?
女人说,走了。
他又是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结局。不过,他在女人的脸上看不出那种离失亲人的酸楚和悲伤。女人很平静,很像是在说着—件别人家的事情。这大概又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女人,他想。另一个男人的离去激起了他的兴趣,他的手抚摩着身边铺展的被子。被子上的大朵红花隐约可见,漂泊在一片暗色的水面上,很有些陈旧的血腥的情致。毫无疑问,是那个离去的男人盖过的。想象另一个男人的离去,他的思维异常活跃。
咋就走了呢?他说。
就走了。女人说。
为什么?他说。
女人不语。
他说,能说说吗?
女人这次没有拒绝。女人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很不连贯,看样子女人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女人首先确认男人不在外面沾女人这一条,然后才说他是个好人,结婚的前一年里他一直是个好人,尽心尽力地过了一年好日子。后来,男人被别人硬拉着上了赌场,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就变成了一个赌鬼。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不看坐在对面的他,眼里好像空无一物。他的眼睛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女人,然后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还想听下去。这是一个没有烧酒,也没有其他的欲望可以宣泄的秋风之夜,也许这样度过最好。
六百只羊哩。女人说。
他愣了一下。
最多的时候,我有六百只羊。女人说。
他听明白了,盯着女人看了好一阵子。女人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他知道女人此时此刻已经沉人到曾经的过去了。在曾经的过去里,女人赶着一群羊行走在漠野里的湖道和草滩上。那是一个令所有牧人都嫉妒的羊群,六百只羊撒开去,就是白花花的一大片,从天上扯下来的云,铺盖着绿色的湖道和草滩。女人随心所欲地跟在羊群后面,羊群也同样随心所欲地率领着女人,女人和羊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女人的每一次出牧和回家,都是唱着去唱着来的,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是的,六百只偌大的一个羊群,这是一种辉煌,属于女人的辉煌。
女人又自言自语地说,六百只羊哩。
呃呃。这个女人。
他在秋风入夜的时光的流逝中,情绪纷杂地重新凝视着这个女人,包括属于这个女人过去不久的日月中铮铮有声的东西。
这时,那一堆破布下面的娃娃睡醒了,发出寻找的呻唤,那呻唤仍然像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那样微弱和纤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被打断了,他和女人都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女人抱起那一堆破布揽进怀里,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很轻地拍着娃娃。还是那样的,那娃娃得到女人的抚摩后,再一次有了感应,再一次安静了,轻微的鼻息声又像是在拂动一张薄而透明的纸了。他感到奇怪,这娃娃实在是善解人意。
女人复将那一堆破布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娃娃几个月了?
十岁。女人说。
他直了一下腰,眼睛也睁大了,条件反射地又问了一遍。
女人的回答准确无误:十岁。
十岁。十岁的娃娃比五个口齿的羯羊都要高出半个身子,满世界欢蹦乱跳,早就背上书包上学了。于是,这个风中秋夜的顺序一下子又变得混乱不堪。原本已经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去了,却又被一堆破布包裹着的娃娃给纷扰了。他觉得自己游手好闲八方游走,却又孤陋寡闻。沉寂的漠野深处,会有一些总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比如,在他经过的路途上,碰到过一堆破碎的陶片,残存的花纹虽然简单而朴拙,其色泽却仍然清晰明朗,也许是一支古老的商旅驼队留下的,他可能就行走在被风沙淹没的一条曾经的商旅通道上。还有一次他步入一处多得数不清的贝壳堆里,贝壳一律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只不过用手一捏就会碎掉,这让他联想到遥远的过去,脚下曾经是烟波浩渺的大海。这样的遭遇在他来说,是不能够说明什么的,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偶然罢了。倒有这样的可能,拨动他唱一支情歌或者酒曲儿,让袅袅余音传达到最近的一座土屋和牧人那里,意思是我比你们活得洒脱,我对所有的日子充满信心。
他嘲笑他身边的所有人。
他是酒场大英雄。
他是情场大英雄。
他是赌场大英雄。
眼前这个娃娃的年龄和形态极不相称,必然地引发另一个故事,再穿插进前面的那个故事里去。这个故事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在漠野深处,娃娃出生后长到会自己爬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娃娃的腰上,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一根木桩上,这根木桩钉在炕上最里面的墙角。这样被拴住的娃娃就只能在绳子限制的范围内活动,活动的范围当然也只能是在炕上。将娃娃用一根绳子拴在炕角的一根木桩上的方法,是不是受了拴羊羔拴马驹等的启发,不得而知。但很多牧人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拴大了自己,拴大了自己的娃娃,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九年前的一个深秋,女人去草滩上放羊,走的时候就用绳子将娃娃拴在了炕上。紧挨着炕沿的灶台上熬着一锅砸碎的羊骨头,因为羊骨头里有油,熬出来的羊骨头油浮在水面上,放凉后油水分离。羊骨头油很香的,香得能再渗进入的骨头里去,就这么香。女人拴好娃娃,煮好一锅杂碎的羊骨头,就去了屋前不远的草滩上。那时的羊群还不大,草却好得不得了,少见的好草场。屋里的情况却非常不好,一场灾难正在悄然地逼近,女人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娃娃自己挣脱了拴在腰上的绳子,倒退着向着那口熬羊骨头的铁锅爬去。娃娃的两只小脚杵了进去,同时有一些油水溅到娃娃的身上。那时女人正在放羊回来的路上,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屋门口,就猛地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并且有一股异常的味道从屋里漫了出来。女人丢下羊群就往屋里跑,可还是晚了一步。娃娃被沸腾的油水烫掉了两只脚。女人抱起娃娃冲出屋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天大地大,就没有个地方去。女人就只能无助地和娃娃一起号啕,把一群羊都给惊散了。娃娃哭了整整一夜,女人也哭了整整一夜,那个疼啊,谁知道?后来,娃娃的脚就变成了两个圆秃秃的肉锤锤,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走不成路了。再也不长了,十岁了还就这么大的一点点,说是把腿脚上的筋烫搐了,再也伸展不开了。
女人说,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那绳子咋就开了呢?
女人说,我系的是死扣儿。
女人说,我哪怕早到一步呢?
他说,他呢?
女人说那时的男人第一次上赌场,坐在别人的赌场上输掉了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从此男人就什么都不顾了,连家都不要了,一门心思要把输掉的羊再赢回来。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男人负债累累。
你手里拿着个啥东西?他说。
女人摊开掌心,是一双娃娃的鞋。娃娃的鞋静静地睡在女人的掌心里。鞋是黑色的条绒布做成的,做工很是精巧,看上去又圆润又柔软,虎头虎脑的模样,微微的漾溢着一股温情。他的脸被娃娃的鞋蜇得一阵发烫。他还没有婚配,当然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娃娃,尽管他早已过了婚配的年龄,甚至可以有不止一个娃娃。但他游手好闲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