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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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种精神上的逍遥游。风便又摸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仅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还裹挟着细细的沙子涌进屋里,使他的脸面毫不费事地觉悟到了那种令人厌烦的摩挲。他懒得去把门关上,关上又怎样,风是无孔不入的啊。更何况这屋子,差不多已经是四面透风四面楚歌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这和他一贯的游手好闲是一致的。他把一只手伸进怀窝里去,那里揣着一张发黄的纸片儿。就是这一张纸片儿,让他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屋子,而且一走就是一整天。早晨出门之前,他咂尽了最后一瓶烧酒,他也知道自己开始身陷困境。而这一张并不起眼的纸片儿,在他眼里却是赏心悦目的,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给了他信心,让他湿漉漉地上岸。他有充分的理由,他没有再犹豫什么,以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弹跳下炕,气宇昂扬地走出屋门,然后穿越无数道沙梁和大大小小的草滩,向着眼下这座土屋长途跋涉。由此又可以看出,他不仅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同时还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
一路上,他身上的酒气在不断地弥散,把秋阳都醉倒了。等到走进这座土屋里,他一身的酒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清醒得像一个肩负着重大使命的革命党人来到了秘密接头的地方。于是,他终于看见一双鞋悄无声息地摆放在门槛下。这一双鞋里是有脚的,脚上却没有穿袜子,这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就静静地停泊在鞋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一抹微弱的光亮中,脚面上浮出两小块松弛的皮肉。很显然这双鞋不够合适,将脚面上的皮肉挤兑得隆了起来。别的还只是个轮廓,人夜的秋风再一次吹进来,便又拂荡了一下高挑的裤角,接着是一角短促的衣襟和一缕散乱的头发。他的目光是一截一截往上抬的,变得有一点兴奋。他坐在屋里的炕上倒成了主人,而真正的主人出现的时候,反而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尤其是在夜间形迹可疑。她的胆子够大的,如果是个胆小的人,恐怕就要被吓个半死。呃呃。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喉咙里奇怪地响了两声,打着空旷的嗝噎。
来啦?
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点亮了煤油灯。煤油灯就放在紧靠灶台的那面墙里,墙上有一个挖进去的小洞。他说,我要知道灯在那里,早就点着了。女人说,不咋的,这不是点着了吗?他说,是啊,点着了,点着了就好。这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却说不上巧妙,是用那种罐头瓶子做的,瓶子上落了厚厚一层沙土。灯苗儿更瘦,像一棵发育不全的黄豆芽。无论怎样,屋里比先前亮了一些,能够看得见女人大概的模样了。女人的模样说不上俊秀,身条还是匀称的,该突出的地方也不是很瘪,会让男人产生最初的欲望。这就好,至少不会令人很失望。灯光使他如释重负地轻松许多,他的屁股往里挪了有一尺,双腿盘着坐在炕上,更像是主人了。
他说,走了整整一天。
女人说,饿了吧?
他说,饿了。
女人将煤油灯放在炕中间的一方小桌上,就在灶台边忙碌了起来,引着灶洞里的柴草,往锅里添了两勺水,开始在一只瓦盆里揉面。那是一个乌黑而精致的瓦盆,有很不错的质地,在火的映照下放射出富贵的华彩,这竟然使得屋里的其他东西黯然失色。他的目光这时就盯着这只瓦盆,以及瓦盆里的一双手。女人揉面的手和被揉的面交织在一起,显出那样一种温暖的白。渐渐地,那面的白和手的白分离了,从形状和颜色都有所不同。面的润比手的润要润,面的白比手的白要白。女人始终低着头,一缕头发分散开来,遮住半边脸,像是刻意这么做的。他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这个女人做给他的一顿晚饭。这时,就有一阵啼声传了出来,断断续续的那种,却很突兀。他一点都没有提防,被这声音着实吓了一跳。他扭头四处寻找,终于在靠里面的墙角发现了异常,那里有一堆破布,破布在瑟瑟地颤动。这座到处都在漏风的土屋,就变得扑朔迷离了,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却不是梦。
他说,是一只猫吗?
女人声音很轻地说,不是。
他说,那么就是一只小羊。
女人不再回答他。女人从瓦盆里抽出手转身走到炕沿前,然后半跪地上炕;半跪地移近炕角,将那一堆破布拢进怀抱里。女人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一句。女人还把头埋进那一堆破布里,拿自己的脸蹭着什么。半跪在炕上的女人像一只虾,不再喃喃了,而是咕噜咕噜,嘴里像是含着一块不好消化的冰糖。
是个娃娃吧?他说。
女人没有吭声。
娃娃饿了。他说。
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他又说,他又变得兴奋了。他说着抬一抬手,却没有要离开或者回避的意思。用不着离开和回避的,女人奶娃娃的时候屁股往后一蹭,腰往前一扭,背过身去便可以了。他见过不少女人奶娃娃,有的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当着许多人的面将一只饱满的奶子塞进娃娃的嘴里,脸上罩一层母性的红晕,甚至还掺杂着炫耀的意思,我的奶子多白呀,我的奶水多足呀。他喜欢看女人的奶子,女人的奶子就是那么好看。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解开衣襟,更没有露出奶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完成自己的窥视。有了感应后,那一堆破布果然平静下来。他这时才觑见了那个娃娃,一个枯瘦的小人儿,分不清是男是女,半头黄毛柔柔地遮住眉目,和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也差不到哪儿去。小人儿不再啼哭,只嘘出些轻微的鼻息,像拂动一张薄而透明的纸。
女人将娃娃放回原处,下了炕继续做饭。女人再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垂得低低的。终于在他快要饿过劲的时候,女人做好了一顿饭。这是一顿简单的饭食,面一半,汤一半,无油无肉,味道极其寡淡,不难联想到滩里枯黄的草,还有一股子土腥气。女人将碗盛得很满,端给了坐在炕上的他,碗里倒是面多汤少,斜斜地插一双筷子。女人歉意地说,你吃么,你就凑合着多吃上些。女人说罢,又去照顾那个娃娃了。女人再度将那个娃娃拢进怀抱里,坐在另一边的炕沿上,然后腾出手掂着一只碗,不厌其烦地吹走碗上的丝丝热气,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嘬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洞,还有点往上翘。女人一心一意地喂起了自己的娃娃,看样子是暂时顾不得他了。他托着碗,也暂时忘了吃饭。这一场景比灶火的光亮来得热烈和温暖,屋里不再那么凄清了。由此而至的某种情致也逐渐地浓稠了起来,使他就要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目的。
他提醒自己,走了整整一天的路,不是来欣赏人世间这一幕的。但他首先要吃下这顿寡淡的饭食,对一个饥饿的人,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看着碗里的面和汤,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油肉,没有烧酒,这显得不合情理。走遍方圆几百里牧区,游手好闲的他照例是远道上来的客人。既然是客人,就没有慢待的道理,油肉和烧酒不可缺少,少了这两样,人情立刻显得薄了。他受到了冷遇,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屋里。好么,呃呃,他捞起一筷子面条堵住了嗝噎。没有烧酒,却有女人,也好。
女人和那个娃娃比他先吃完饭,因为吃得很少。女人等着给他盛饭,他当然不会拒绝,直到那锅底剩下一点糨糊一样的汤汁。他饿了,也吃饱了,就这么简单。他看见女人散乱的头发上醒目地扎着一根草屑,草屑是一根成熟的野谷穗子,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金黄金黄的,很像是一支金簪子。女人真该扎一支金簪子什么的,而不是草屑,那样才楚楚动人。他看着这个红颜已逝的女人,隐隐地觉得若干年前这个女人的容貌还是不错的,说不定还很有风韵。游历过不少的女人,他弄不清楚何以错过了眼前这个女人?在并非漫长的过去的日子里。
旱啦。他说。
旱啦。女人也说。
女人的眼里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东西。
旱了,女人指的是秋天吧?这个秋天确实是旱了,既然旱了,你就别指望天上落下一场刻骨铭心的透雨。现在已经是前半夜了,屋外漆黑一片,夜空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风是从他进屋的时候刮起来的,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并且还紧了一些。和白日里不同,夜间的秋风清湛而刻薄,不单是像谁吹口哨儿,还像有谁挥舞着大刀片子,那刀片子很锋利,一下一下抡圆,日儿日儿地响,听着甚觉负债累累。屋门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关上的,这也肯定是风的杰作。风吹门来门自开,风也可以把门关上。关就关上吧,天黑了嘛。
他在灯影里坐着。女人洗完锅后再没什么事情可干,也在灯影里坐着了,陪伴着他这个客人。他和女人谁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屋外的秋风,紧了又紧,掠过屋顶时,又响成一片呜咽。女人看着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仿佛是目光能够触及的唯一所在。他也看着那盏煤油灯,目光却不够专注,时不时地停留在女人的脸上以及散乱的头发上,那一根金黄金黄的野谷穗子还扎在那里。
他提醒女人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女人不惊不诧,像是没有听懂。
他笑了又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这次女人听懂了,却没有采取相应的动作拂去或者摘掉那根野谷穗子。他便有点惊异了,难道是女人故意扎上去的吗?如果是,又说明了什么呢?他的心里有些动了,就想替女人摘掉头发里的那根野谷穗子,他的手甚至抬了一下。这时,一只白蛾子飞了过来,扇动着翅膀向煤油灯逼近,轮番扑打灯苗儿。他说,扑腾螺儿。女人也说,扑腾螺儿。他和女人以及所有的牧人都把白蛾子叫做扑腾螺儿。伴随着扑腾螺儿翅膀的不断扇动,屋里的光线变得更暗了,又似乎连整个屋子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女人始终注视着那只赴汤蹈火的扑腾螺儿,眼神迷迷离离。女人的这个表情倒是挺动人的,女人也才更像个女人了。扑腾螺儿后来灼伤了一只翅膀,拼命地飞升而去,消失在了墙角的阴影里。
夜更深了。
风声也更紧了。
就这样坐着吗?
他想的是,女人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从他进屋到现在,女人就没有笑过。女人怎么会不笑呢?是女人就该笑的。看来这个女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这是一个细节,游历过不少女人之后,他觉察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另一个细节,但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不会笑的女人。尽管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甚至是一个酒鬼赌鬼,被他游历过的女人却对他难以忘怀。他游历过的女人没有不笑的,有的笑得浪荡,有的笑得含蓄,有的笑得羞涩。他知道自己负有某种罪恶,却又无法改变。他的名声在外,眼前这个女人不可能不知道。实际上他已经困了,睡意正在悄然地袭来。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又坐了这半夜,困是必然的。有烧酒就好了,他会屁股不挪窝地坐上一整夜。赌也行,他曾经创造过五天五夜不睡觉的记录。玩蛇的反遭蛇咬,在最近的一次聚赌中,他被几个人联起手来狠狠地暗算了一把,输掉了除过土屋以外的所有财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