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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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母驼这时突然冲出驼群奋力奔跑,像一条水蛇在湖面上游弋翻腾。儿驼呢,也就变成了真正的雄狮,脑盖毛冲天而炸,嘴里的白沫洋洋洒洒,裹挟着大漠冬日的沙雾,进行着交媾前的追逐和突奔。这样的追逐和突奔持续了大约三四个时辰,小白母驼才卧倒在地,接受儿驼如火如荼的爱欲。儿驼腾空前蹄像座小山压上去,伴随着后胯的剧烈收缩,融通漠野天地的自然灵气,喷射出极其旺盛的生命之泉。
老人静静地守护旁边。
直到这个仪式完成,老人才放心地离开。必要的时候,老人还要将手深入儿驼和母驼紧密结合的部位,做一些引导和帮助。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老人的心里是无比洁净的。老人为生命的受孕而感动。老人的手从那个温暖而又潮湿的地方抽出来的时候,手心里会捎带上一些黏稠的浆液,浆液更有一种奇特的玄妙的味道,熏得老人心花怒放。入冬以来,老人的衣服上就沾满了这种浆液,那种奇特的味道附着在老人身上经久不散,不见其人先闻其味,顶风呛得过路人直打喷嚏。如同夏日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农民,身上总有拂不去的五谷杂香和绿色草汁。就有过路的人说,你个老家伙,莫非自己变成了儿驼?老人说,我变不成驼,驼比人好,你狗日的信不信?过路的人故意说,我不信。老人说,你算是白当了一辈子驼倌,你不信我信,人有时候就是不如畜生。过路的人见老人要借题发挥,要认真地表扬自己的驼群,要认真地骂一骂人了,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都说,老人老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老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样的狗屁话。
几个月前对老人的驼群进行普查的时候,老人就有了一种预感,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格外贪婪。老人当时没有多想,驼群要普查,这是规矩。老人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更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过了没多久,老人的预感应验了。老人的那扇破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牧业大队新上任的后生队长头回走进老人的土屋,满脸堆着虚假的微笑,拐弯抹角地找老人说话。老人困惑不解,望着胡茬还没长硬的后生队长,一时不知所措。
苦了一辈子,儿子要接你到城里享清福。后生队长说。
再捣蛋的生驼羔子,我都能给它穿上红柳鼻棍子。老人的话里满含对年轻后生的轻蔑。
人都有个老。后生队长笑眉冷眼。
放屁!老人终于不能忍受了,直起腰板破口大骂。老人说,除了我儿子,我还没骂过别人。找上门来挨骂,我就得好好地骂一顿,不骂对不起先人。后生队长却有很好的耐心和修养,听老人骂够了,才告诉老人这其实是儿子的意思。儿子在私下里和后生队长达成了一笔交易,交换的条件就是老人的驼群。至于是什么样的交易,后生队长没说,老人也没问,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对这个没有一点点兴趣。
想起儿子,老人变得异常的忧郁。这个狗日的,心眼子活得能跑死马,还有一点牧驼人的精血吗?儿子躲过老人的追打,乘机跑到小城后不出二年就买了辆汽车,做起了运输专业户,说是政策允许政府鼓励的。老人不问政策也不问政府,只问儿子。儿子是自己的种,是牧驼人的后。儿子还塞进去大笔钱财,落了城镇户口,娶了媳妇。儿子如今发财了,在小镇的一角盖起红砖挂瓦的大房子,风光得很。儿子的身子骨比老人年轻时精壮,头脑比老人年轻时灵活,老人深信这都是大漠的赋予,只有大漠的春夏秋冬才能造就那样的体魄。儿子的生命更是与驼群息息相关,从出生到离去吃了二十年的驼奶和驼稣油。可是儿子变了,变得油头滑脑,变得油腔滑调。老人为了维护自己一世驼倌的尊严,不肯主动和儿子说话,除非儿子死皮赖脸地缠磨老人。老人更不愿和儿媳妇说话,儿媳妇穿得青山绿水,说话嗲声嗲气,越看越不是个好东西,越看越像个小妖精,和儿子一样是一对败兴的活宝。
老人只和小孙子说话,可小孙子又懂得什么呢?
儿子把生他养他的大漠给忘了,把赋予他生命成长的驼群给忘了,老人伤感无比。提起驼群,提起驼圈和粪堆,儿子和媳妇直翻白眼,鼻腔里像塞了两条蛇嗞嗞地往外抽凉气。夫唱妇随,将大漠说得和冰窟窿一般冷清和孤寂。儿子一再要求老人退掉驼群,搬到小城去居住。被老人骂得有皮无毛,儿子却赔着笑脸任打任骂。儿子身上没有牧驼人那种耿直的脾性了,圆滑得像颗驴粪蛋儿。如果面对恶人,儿子掏出的肯定是大把的票子,而不是锋利的刀子,老人这样想。
抵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老人倒也十二分不情愿地走过一回小镇。
儿子神气活现地开着大卡车,沙梁、草滩和湖道刷刷刷地往后退着,骑上骆驼五六天才能走完的路,汽车用不了半天就走尽了。几十年前,老人曾经拉起驼队给小镇送过一趟盐。盐这种东西格外沉重,两口袋盐就将骆驼的腰压成了两头翘的弓,老人心里不忍,五六天的路走了半个月……坐在卡车的楼楼(驾驶室)里,老人却一点都不觉得舒适,浑身像生了虱子,远不如骑在驼背上来得洒脱和自在。骑在驼背上那是个什么情形?天高地阔,想唱就唱,这么大的戏台,你到哪里去找。走了一路,老人不和儿子搭一句腔,只是抽掉儿子默默递过来的几根纸烟。正赶上了热闹的集市,小城街道两旁突兀出来的几排楼房下面是一溜儿排开的小店铺,小店铺旁边又见缝插针地摆满各种各样的小摊点。吆喝声此起彼伏,那阵势像有无数的人揪在一起打骂,恨不得将小城抬起来搬到自己家里去。人声鼎沸,烟尘笼罩,在大漠深处待惯了的老人,很少见过这样的场面。老人失去了方向感,一步不敢离开儿子,像个小孩子那样牵着儿子的一角衣襟。老人的眼神迷乱着,脚下也飘乎乎的,小城变得让他不敢相认。那座古寺还在,漆得金碧辉煌,也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这让老人多少感到亲切。几十年前拉起一支小小的驼队歇息在牧人小店时,老人还给寺里挑过几天水呢,因此也吃了几天斋饭。那阵子牧人进城,都要到寺里挑水扫院子劳作几天,吃上几天没有油肉的素食。身子被香火熏上一遍,五脏被掏弄一遍,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图个啥呢?图的是夏秋有雨冬有雪,该绿的时候绿,该白的时候白,牧人一年四季都有好日子过。那时寺旁还有一截古老的城墙,城墙的外层包裹着厚重的灰砖,灰砖一排排码上去。墙上也是砌了垛头的,巍峨的城墙上能并排跑四匹马。这城墙据说是建这个小城时就有了,甚至还要早一些,大概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在老人的记r2中,晚间有一轮圆月挑起在城垛上,秋天的小城清静而凉爽,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和孩儿的啼声传开,更显出小城的那种静谧了。从那以后,老人就再也没有到过小城,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啊,说出来别人都不相信。小城只是像一个梦存留在老人的记忆里,而且越陷越深,已经无法再打捞了。小城再好,似乎与老人的关系并不大,如果不是儿子,老人恐怕不会再次走进小城。如今,小城那高大的城墙没了,变成了平平坦坦的广场,在广场的中心位置竖着一座雕塑。
老人由儿子陪着,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两碗辣乎乎的羊杂碎,喝了二两烧酒后,就去了广
场。
广场是新近修建的,花了不少钱,这些钱足以让一个牧驼入睡在屋里吃上三百年。广场是小城的一个景点,尤其是那座雕塑,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建筑物。如今的小城规模扩大了许多,人口增长很快。小城每天生产出来的垃圾都能养活人了,几对从遥远的南方来的夫妇拖着平板车,车上坐着他们的孩子,就靠翻捡小城的垃圾生活。他们的南方口音夹杂着西北的土话,听上去像一种古怪的鸟叫。也有从小城走出去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一旦走了就不想再回来,逢年过节探亲访友而已,成了小城的匆匆过客。所有这些,对老人又意味着什么呢?想一想,又什么也不是的。老人还就是老人,是一个—辈子不离驼群的牧驼人罢了。老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今的小城改叫驼城了。驼城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那座雕塑。
那是一座驼雕。
或者更通俗地说,塑的是一峰骆驼。
这对老人应该是有意义的啊。
老人走向驼雕。老人越走越近,几乎就要和驼雕贴身拥抱了。
满怀极其虔诚的崇仰,老人面对驼雕凝视许久。怎知老人的脸色出现了某种不祥的变化,渐渐地变得阴沉和灰黑,就像是城墙上的灰砖那样了。接下来老人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地游动着,老人于是扯出声来:狗日的,这是个啥东西?儿子说,骆驼。老人一下子就来气了:这不是骆驼,瘦驴瘦马都不是。给我砸掉……老人的叫骂招来许多行人的窃笑,像围观一个疯子。驼雕下面就突然变得少有地热闹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将老人围在中间,不停地窃笑着,掀起一阵阵嘲弄的声浪。也有人说,骂得好,骂那些吃里爬外的龟儿子。老人一下子受了鼓舞,骂得更加起劲。儿子不曾提防老人会这样破口大骂,羞愧难当地将老人拽出人群,匆匆离开。儿子的头垂得低低的,脸红红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让你进了一回城,就把人给我丢下了。
老人说,咋?
儿子说,你不懂,就不要胡说。
老人轻蔑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懂?
儿子说,我咋不懂?明明就是个骆驼。
老人说,你懂个球!
儿子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还是说一说那座驼雕吧。
驼雕是用重金聘请外面的一个艺术家设计雕刻的,采取夸张变形的手法,意在体现一种现代美。在常人眼里,那骆驼没有强健的体魄,而是细腰细腿,尤其那脖子细得像牧人打草用的一弯镰刀。驼雕通体瘦长比例失调,那仰头长嘶的模样倒有些张扬之态。老人没有能够琢磨出来。艺术家深居都市,大概对骆驼这种古老的生命物种知之不多,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竟然激起一个牧驼老人的强烈不满。老人被真正地激怒了。老人的心里早已树立起了一座驼雕,它是那样的完美和神圣。这个艺术家也真是的,按说你就应该很认真地走一走看一看,或许还要在老人面前正襟危坐,虚心地听一听老人与骆驼那种相濡以沫的至善亲情。那么,在牧驼人眼里,骆驼究竟是什么呢?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龙额。蛇颈。马腹。羊鼻。猴毛。鸡胸。狗胯。猪尾。
在小城住了一夜,老人怀着一种很灰暗的情绪,回到大漠深处。那座变形的驼雕加深了老人对小城的厌恶。老人宁肯不认儿子,也无法丢弃驼群和大漠,这一切都已经深深地沉淀在老人的生命里。如果是一只小船,老人也愿意在属于自己的一片水域上漂泊,哪怕苦海无边。老人是那样的固执,固执得像一个孩子。儿子面对老人,真的是哭笑不得。儿子无可奈何地说,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老人这才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儿子只好少跑一趟长途,丢掉大把唾手可得的票子,将老人送回大漠深处。儿子为了补偿不孝的愧歉,连哄带骗地留下小孙子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