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们一进门,教室一下静了,又哄地笑起来。班主任汤春芳正在低头看教本,听见笑声抬起头,一看我们就火了。汤春芳说:“你们给我站住!”我们站住了。汤春芳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李加军勾了头,都不作声。汤春芳厉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轻声说:“李加军骂了我。”李加军马上说:“我没有骂他。”我说:“你骂了我!”李加军说:“我没有骂你!”汤春芳说:“我不管你们谁骂谁,骂人骂不痛,也不会把脸骂肿。这次你们是谁先动的手?”李加军指着手说:“是他。”汤春芳说:“是你吗?”我点点头说:“是我。”汤春芳说:“那你给我站到黑板跟前去!”
我转过身,把脸抵到黑板上。我的屁股后面,汤春芳开始领读课文。起先挺乱,总有几个声音掉队,慢慢整齐了。汤春芳顺着走道踱过去,又踱回来,好像把我给忘了。我头上慢慢有了汗,鼻子出的气让黑板湿了一块,乌亮亮的。这乌亮的一块缓缓长大,像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图。
我贴着黑板站了一节课。
第二天我不跟李加军说话了。我们俩不同桌,座位却挨着。上课时他的胳膊一过我的桌子,就被我狠狠顶回去。顶了两次,他已警觉,僵着姿势不再越过。到第三节,又是汤春芳的语文课。汤春芳讲完课文段落大意,点名叫李加军复述一遍。李加军站起来磕磕绊绊刚回答一半,教室门外伸进一只脑袋,把汤春芳叫走了。汤春芳一走,教室立即乱了,一片兴奋的闹嚷声。李加军瞧着门口,慢慢坐下。不料板凳被谁抽走,他的屁股直坠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周围爆起一团嬉笑声。
李加军爬起身,不假思索地揪住我。我们俩又扭打起来,手不够用,又添进脚,将桌子撞得乒乓作响。有同学上来拉架,挨了几下乱拳,忙退回去。又有同学慌着身子跑出教室去叫老师。
汤春芳奔进教室时,我们已住手。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能看见李加军鼻子里爬出一条血虫,又吸不回去,用手一擦,花了半张脸。汤春芳脸色铁青,用力瞪着我,不吭声。我连忙说:“不是我抽的板凳。”我又说:“是他先动手的。”我接着说:“要站黑板两个人一块儿站。”汤春芳说:“不用站黑板了,明天你把你妈叫来。”我说:“我妈不在家。”汤春芳说:“那把你爸叫来。”我慌了一下,说:“我要站黑板。”汤春芳说:“你不用站黑板了。”我坚持说:“我要站黑板!”汤春芳说:“站黑板了也要把你爸叫来!”
为了见老师,父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穿上一双新解放鞋,走亲戚似的来到学校。刚进校门,上课铃响了,一大群学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很快跑没了,把一块空地留给他。父亲有些发愣,四周张望一下,见到写着“教务处”的屋子,便进去打听。屋子里的老师说,汤老师正在上课,你等着吧。父亲就出来等着,等一会儿,不安定起来,慢慢沿着走道找过去,竟然找到了我们教室。他从窗框上面往里看,看到了一排
排的学生脑袋,又看到了在黑板上写字的汤春芳的背影。他眨了眨眼睛,不敢张声,一直看着汤春芳写字。
同学们见窗外停着一颗脑袋,有些分心。有人认出是我的父亲,赶紧说给别人。教室里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汤春芳听到动静,转身看了看,瞥见我的父亲。她皱一下眉,捏着粉笔走出门,跟父亲说几句什么。父亲便离开窗口,缓缓走到远处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
好不容易下课铃声响了,汤春芳夹着教本出了教室。大家快活起来,伸长脖子望向窗外。几个胆大的同学尾着老师,走近我的父亲。父亲正茫然等着,见汤春芳来了,匆忙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汤春芳冲父亲点点头,径自往前走。父亲在后面慌慌地跟着,两只手臂垂下来,几乎不摆动。俩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师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外很快聚了几个同学。
我离开同学,不安地走到场子一角,蹲下取一颗石子在地上画来画去。不久,沈阳光急急地跑来,说:“汤老师说你爸光给你力气不给你脑子,得改教育方法呢。”说完,便拔腿跑回去。过一会儿,李加军又匆匆跑来。他差不多已忘记了是他把我父亲招来的。李加军说:“汤老师还说你时常不交作业,也不交作文。你爸站着不吱声,光嘿嘿笑着听老师说话呢。”李加军跑回去后,吴一生又跑过来说:“汤老师跟你爸握手,你爸伸出左手去握,握反了呢。”他们就这样跑来跑去,跟我说着那间屋子里的事。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们才停止奔跑。这时父亲从屋子里出来,转着身子认准方位,朝校门口走去。他脸上的表情我没看见。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多喝酒。他把我叫进他的睡房,说:“本来我想饶了你,可汤老师说你不写作文,不交作业,就爱打架,她要我教育你呢。”他又说:“汤老师是老师,跟你妈不一样,她的话不能不听。”我说:“你怎么教育我?”父亲说:“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揍你的屁股。”我吓得叫起来:“你不要这样教育我,你从来不打我的。”父亲点点头说:“我以前是没打过你,但现在我不打你,你就会打别人。”我说:“要是你不打我,我就不打别人了。你打了我,我还会打别人的……”未等我说完,父亲一把攥住我往床上一扔,扯下裤子,“啪啪”打了起来。他的手掌又糙又硬,拍下来却不很痛。过一会儿,我“呜呜”哭了,泪珠掉在床单上。父亲停了手,说:“你哭了,就是说我教育对了。”我抽泣着说:“爸,你往后别喝酒了,你不喝酒每天打我一顿吧。”父亲傻了一下,一巴掌狠狠打下来,说:“他*的你敢这样说话!汤老师都没这样说话。”又说:“汤老师跟我说话与你妈不一样哩。”
老师找学生家长谈话原是平常事儿,却被父亲看大了,时时回味着。过了两天,父亲又有找汤春芳谈话的欲望。不过这一次是在下午,父亲已经醉了酒。他晃着脚步走进校门,站在场子上有些迷瞪。他记不起哪间教室是汤老师上课的教室。他狠狠想了想,没想明白,就拖着扁担在场子上转了半圈,扁担在地上画出一道弧圈。最后,他决定挨个儿教室去找。
他敲开一间教室的门,出来一位男教师,手里拿着一本书。父亲问:“你是汤老师吗?”男教师说:“不是,汤老师是女的。”父亲点点头:“是女的。你是男的,就不是汤老师。”男老师奇怪地看看父亲,把门关上。父亲走向下一个教室,敲出一个女老师。父亲哈哈腰,尊敬地叫了一声汤老师。女老师吃惊地说:“我不是汤春芳。”父亲说:“你是又像又不像,要说像,怎么突然年轻了好几岁?”女教师笑起来说:“本来我就不是汤春芳。”父亲又说:“要说不像,你怎么待在汤老师的教室里?”女教师硬起口气说:“这哪里是汤老师的教室,汤老师的教室在那边。”她用手指了指。
父亲走近我们教室,在窗框上抬起脑袋,看到了两天前看过的女人背影。他稍稍有点激动,不等汤老师出来就推了门。教室里静一下,哄地闹开了。汤春芳正捏着教鞭在黑板上点点戳戳,扭头一看,惊得教鞭滑落在地。父亲弓着身子说:“汤老师,我来向你报告,我把孩子教育了。”汤春芳糊涂着说不出话。父亲说:“这孩子不好教育,我脱下他裤子打了屁股。”同学们嘻嘻笑了,许多眼睛看向我。父亲又说:“打了屁股容易长记性,下回就不会忘了作业还有作文……”汤春芳反应过来,做个手势说:“请你先出去,下课了再说。”父亲说:“我就不出去了,你再教育我几句,你的话好听哩。”汤春芳的脸红一下,马上沉下来,说:“你给我出去!”父亲摇头说:“我不出去,我要听你说话。”汤春芳走到我桌前,说:“你把他领走!”我默默站起来,走到父亲跟前,拽他一下。父亲一把将我拎开,我从父亲身前一下子到了父亲身后。父亲说:“你这孩子不懂事,我跟你老师说话哩。”汤春芳气急地说:“我不跟你说话!”一个同学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不跟你说话。”父亲指着地上的教鞭说:“这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汤春芳愤怒地说:“我不用你的扁担!”那个同学又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不用你的扁担!”跟着其他同学也嚷起来:“王才来你醉了!”“王才来,我们不用你的扁担!”“王才来你出去!”“王才来……”
教室里乱了,我脑子也乱了。我撇下父亲,低头走出教室。我走过学校的场子和大门,走过挨着小河的石板路,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了街上。我在街上站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继续走。我从西门走到东门,从东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走回西门。天色慢慢暗下来,街上行人的身子也慢慢暗下来。我把自己走累了。
回到家中,父亲已在屋里。他没有开灯,就坐在竹椅上睡着了,呼噜声在昏暗中浪一样响着。我拉开灯,站在父亲跟前,看着他脑袋吃力地歪向一边,收回来,又歪向一边。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但我想了想,马上忍住了。我爬上阁楼,在一排尿瓶中取过一瓶,看一看,又放回去,捡起一只更满的瓶子抱在怀里,慢慢走下竹梯。这时父亲的脑袋正缓缓向一边歪去。我没有犹豫,拉开瓶塞将瓶子举到父亲头上一斜,尿水哗哗流下。因为受到水流冲击,他的脑袋一下子歪倒了。
父亲闹过课堂后,他的影子像鼻涕一样在教室里随处可见。一个同学向另一个同学借铅笔,另一个同学会说:“我的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原先的同学就说:“我不用你的扁担,我还是用你的棒棒。”几个女同学在踢毽子,见我走来,突然忘了半空中的毽子,低了头吃吃地笑。课间休息过后,黑板上会出现一个鞋底样的脑袋,一点儿也不像我的父亲,旁边却歪歪扭扭写着:王才来。
现在我不能处处生气。我只能等着班里出些新鲜事儿,把父亲冲淡。过一些天,真的等来一件事情,学校要办演出。我们班分到一个节目——合唱《智取威虎山》里一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每天下午放学,我们就留下来跟着汤春芳一句一句吼唱。唱了三天,学会了,然后点名站队。汤春芳点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便起来站到黑板前。汤春芳点着点着,差不多把座位点空了,也没点到我的名字。剩下的几个人都慌了。一个小个子同学突然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唱?”汤春芳说:“你个子矮了。”我说:“我个子不矮。”汤春芳看看我说:“你不像个工农子弟兵。”
演出这天上午,唱歌的同学穿着新新旧旧的小军服来上学,装了一教室的绿。上课起立时,教室里乒乒乓乓立起一大群解放军,引出一片笑声,半天静不下来。吃过午饭,汤春芳让大家待在教室里,她挨个儿给上台的每张脸涂上两抹红。不一会儿,我的周围到处都是红扑扑的脸,相互看着笑。他们一笑,就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脸。
下午演出前,天突然下起雨,把场子里的临时舞台浇透了。化过妆的同学纷纷拥出教室,在走道里抬头望雨。雨紧紧松松,却没有停住的意思。这样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