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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51部分

小说: 十月 2006年第0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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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掺和着三分自惩。 
  人到老年,生理和心理朝着两极延伸,身体一天天地老化,而情怀与心境却时时紧扣着童年。少小观潮江海上,常常是壮怀激烈,遐想着未来,天边;晚岁观潮,则大多回头谛视自己的七色人生,咀嚼着多歧的命运。此刻,老将军的心灵向度就被洪波推向了生命起点。他记起小时候,塾师曾向大帅说过,长大之后,他笃定是副牛脾气、虎性子。根据之一,他出生于辛丑年,次岁为壬寅;二是考虑遗传基因和家庭影响,持“将门虎子”之说;其三,俗谚云:“三岁看大,七岁至老。”为牛为虎,从观察、品鉴中可以看出。 
  种种解释未尽科学,不过,私塾先生还是“言中”了。“年少万兜鍪”,炮火硝烟烧红了他的青涩岁月。在他身上始终有一种磅礴、喷涌的豪气在。他有个口头禅:“死有什么了不得的?无非是搬个家罢了!”还说:“我可以把天捅个大窟窿。你叫我捅一个,我非得捅两个不可。”这样,有时也不免粗狂,孟浪。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莽撞的军人”。但也唯其如此,才激荡起五光十色的生命波澜,有声,有色,有光,有热,极具个性化色彩,生发出强大的张力。他的精神世界总是在放纵着,冲决着,超越着。对他人死抱住不放的货利、声名,他视若鸿毛,弃置不顾;可是,却特别看重人格,操守。敢作敢当,不计后果,轻死生,重然诺,具体地表现为游侠,抽象地表现为豪气。这饶有古风的价值观、人生观,支配了他整个一生。 
  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后,日寇实施残酷的大屠杀,苏、皖一线,散兵败将颠扑道途。张学良以“刑徒”身分被押解着,杂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由于被认作从前线败退下来的长官,整天遭人唾骂。使命感、同情心、愧疚情交织在一起,憋得他两眼通红,嗓子冒烟,眼看胸膛就要炸裂开来。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在苏仙观住下。怀着满腔悲愤,他操起一枝大笔,蘸上淋漓的浓墨,在粉墙上写下“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十个大字,怒吼一声,响震山谷。随后又一个箭步,夺过身边卫士的手枪,对着迎面的老桂树连连扣动扳机,直到子弹射光,才拂袖而去。 
  有道是:大辱过于死。由统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国民革命军中最年轻的一级上将,转眼之间,就沦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随时可能被杀头的刑事犯,阶下囚,任谁能够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着上阵杀敌,却身陷樊笼,报国无门,壮志难酬,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的的确确,郁积在他胸中的激愤太深、太多、太久了。无论是题壁,怒吼,还是疯狂的射击,这座蓄势待发、隆隆作响的火山,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喷泄口。但是,矛盾、冲突并未就此获得解决——虽然能量暂时得以释放,却无法同时获得心理补偿,其结局必然是更加剧烈的痛苦与绝望。那种情态让人联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铁笼子里,咆哮啊,暴跳啊,疯狂啊,直到破头流血,当一切拼搏都是枉然,最后只好颓然卧下,凄凉地滴下两行清泪。 
  牛脾气,虎性子,钢浇铁铸的硬汉子,倒有着一副侠骨柔肠,饱蕴着菩萨般的悲悯情怀。他说,一辈子最见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泪。那是民国年间军阀混战时节,少帅带兵从河南回来,在牧马集车站上,见到一个老妈妈趴在地上,饿得起不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状态非常可怜。他就找来馒头送到她的跟前,老妈妈发疯似的连灰带土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他问:“老人家,你怎么这样啊?家里没人了吗?有儿子吗?他们都到哪去了?”老妈妈呜咽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被抓去当兵了。年轻的子弟拉走的拉走,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们这些老天拔地的,走不动爬不动,只能受罪、挨饿。”少帅听了,心如刀绞。心想,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石壕吏》、《新安吏》场景的再现嘛!是谁作的孽啊?唉!都是我们当军人的干的。今天跟你打,明天跟我打,后天又合起来打他。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剩下那些无能之辈前来邀功受赏。若是真有意义的战争还可以,可这种祸国殃民的南北混战,打起来有什么意思?这究竟是为了谁呀?当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呜呜呜”地号啕大哭起来。“平时不下泪,于此泣无穷。”在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不久,他就执政东北了。一上来就面临着重大抉择:东三省向何处去——是甘当日本人的傀儡,实行所谓“保境安民”;还是走国家统一、民族独立之路?他坚定地选择了后者。降下五色旗,升起民国青天白日旗,有条件地接受国民政府统一指挥。奉系军阀是北洋军阀重要一支,又是北洋军阀政府末代统治者。东北易帜,标志着中国长期以来混乱局面的终结,起码是在形式上实现了统一。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就他个人来说,完成了由封建军阀向爱国主义者的转变。 
  在他宣布东三省“易帜”,服从中央统一指挥之前,日本人曾经连番发出警告,威胁恫吓不成,又甜官笑脸,百般利诱。那天,日本首相的特使登门拜访,承诺由他出任满洲“执政”,并表示:只要提出要求,都将一一照办。少帅说:“你想的挺周到,只是忘了一点。”特使忙问:“哪一点?”他说:“你忘了我是中国人。”这样,日本人对他可就刮目相看了。原以为这个28岁的“愣小子”,不过是一只假张作霖“虎威”的狐狸崽儿,谁知竟是一头无人驾驭得了的猛虎啊! 
  对于此番作为,张学良终生引为骄傲。那年他在台南参谒延平郡王祠,即兴题写了一首七绝:“孽子孤臣一稚孺,填膺大义抗强胡。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诗中借助称颂郑成功战胜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的英雄业绩,抒写自己当年维护国家统一的壮志豪情。这种以民族整体利益为依归的爱国情怀,为他在国难当头,不惜一切代价,毅然发动西安事变,扎下根,垫了底。 
  西安事变前,张学良曾多次劝说蒋介石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都被断然拒绝。蒋调集嫡系部队约三十个师准备从河南开入陕、甘实行剿共,并亲至西安,逼迫张学良、杨虎城分别率领东北军和第十七军开赴陕北前线剿共,张、杨接连几天向蒋反复进谏,却遭到严厉训斥。张学良声泪俱下,说:“要再继续剿共、打内战,必然丧失民心,涣散士气,将使整个国土沦于日寇之手,到那时,我们都将成为千古罪人!”蒋介石却全不管这些——什么“千古罪人”,那是身后的事;眼前刻刻在念的是尽快把共产党扫荡干净。当即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吼叫:“你就是拿枪打死我,我的剿共政策也不能变!”苦谏不行,哭谏也无效,最后只有兵谏一途。 
  “涛似连山喷雪来”。老将军忆起六十年前的那场事变,他觉得当时所面临的压力,比眼前太平洋上的狂涛怒浪不知还要猛烈多少倍。当时,除了中共中央在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即明确表示全力支持外,其他尽是讨伐的声浪。南京方面的亲日派甚至声言要立即举兵进攻西安;一些大国同声谴责,日本斥之为“赤化阴谋”,是“莫斯科魔手”导演的,而最出人意外,也最令张学良伤心、气恼的是,一向鼓吹“逼蒋抗日”的苏联政府和共产国际,此时竟然180度大转弯,不但不予声援,反而诬说是受了亲日分子的挑动,骂他是“汉奸”、“叛徒”,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而当逼蒋成功,达成协议,决定放还时,又遭到部下的强烈反对。尤其是他要亲自送蒋回宁,更为多数人所不理解。后来他在口述历史中说:“我亲自送他回去,也有讨债的意思,使他答应我们的事不能反悔。此外,也可以压一压南京亲日派的气焰,使他们不好讲什么乖话。”从尔后的实际看,应该说这个目的是达到了:它不仅加重了蒋氏对既成协议的反悔难度,提升了宋氏兄妹作为证人良心上的压力;而且,由于少帅一身包揽了全部责任,从而消弭了内战爆发的种种借口。否则,和平解决断无可能,兵连祸结,不知要弄到何种地步。可是,张学良将军却为作出这种重大抉择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一年的岁尾,中国大地上接连出现爆炸式新闻:12·12,华清池捉蒋,震惊世界;12·25,张学良送蒋回南京,世界再次震惊。岁序迭更,时间老人换岗,中国政治舞台上两大主角蒋介石、张学良也互换了角色:先是蒋在西安成了阶下囚,后是张在南京成为阶下囚;先是张扣蒋13天,后是蒋扣张54年。一个人进了囚笼,四亿五千万人走上抗日战场。海外著名史学家唐德刚评论说:“如果没有西安事变,张学良什么也不是。蒋介石把他一关,关出了个中国的哈姆雷特。爱国的人很多,多少人还牺牲了生命,但张学良成了爱国的代表,名垂千古。”“张学良政治生涯中最后一记杀手锏的西安事变,简直扭转了中国历史,也改写了世界历史。只此一项,已足千古,其他各项就不必多提了”。 
   
  二 
   
  在平平淡淡、无声无臭的幽静生活中,张学良将军在夏威夷已经定居几年了。他把一身托付给海上摇篮,一如陆上无家的鸥鸟,日落后便收敛起锋棱峻峭的双翼,在茫茫烟水间怆然入梦。这天,他参加过亲友们为他举行的祝寿会,黄昏时刻,照例以轮椅代步来到了威基基海滩。老朋友林渊泉在后面推着轮椅,赵一荻陪侍在身旁。 
  洋面上,风轻浪软,粼粼碧波铺展成千顷蓝田,辽远的翠微似有若无。老将军怀着从容而飞扬的快感,沉浸在黄昏的诗性缠绵和温情萦绕里。不经意间,夕阳——晚景戏里的悲壮主角便下了场,天宇的标靶上抹去了滚烫的红心,余霞散绮,幻化成一条琥珀色的桥梁。老人含混地说了句:“我们到那边去。”林先生以为他要去对面的草坪,便推着轮椅前往,但被一荻含笑制止了,她理解“那边”的特定含义——在日轮隐没的方向有家乡和祖国呀!老人颔首致意,紧紧握住了夫人的手。 
  故国,已经远哉遥遥了。别来容易,可要再见她,除去梦幻,大约只能到京戏的悠扬的调和“米家山水”、唐人诗句中去品味了。前尘隔海,一切都暗转到背景之中。人生几度秋凉,一眨眼间,五陵年少的光亮额头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条条沟壑。 
  老将军倒是旷怀达观。祝寿会上,应旧日挚友阎宝航的女儿阎明光之嘱,题写了一副直抵心源的联语:“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而当明光请他为《阎宝航传》题写书名时,他就开玩笑了,问是“哪个阎”,明光说:“阎王爷那个阎。”老人哈哈一笑,说:“阎王爷?我不认识他,我可没见过。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好。” 
  他问那些年轻人听没听说过家乡“四大怪”的俏皮儿,见大家摇头,便笑着背诵:“白天青纱帐,晚上撸锄杠;揣着烟枪去打仗;对面炕,挂幔障;孩子生在马车上。”并解释说,这是讲20世纪初辽河岸边的景况。第一怪,那时兵荒马乱,人们白天躲藏在高稞里,夜晚才回家铲地;第二怪,官兵、土匪吸毒成瘾,外出打仗也得带上烟枪、鸦片;第三怪,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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