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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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忘掉唐琪,我又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唐琪身上,尽量把她想象成为一个可恨可耻的女人,企图用憎恨来冲淡对她的怀念,用卑视来化除对她的好感;可是,全归无效。越当我把一些罪名硬往她头顶上按装时,她的率真,她的坦,她的勇敢,她的美好,便越在我的心里发光!
当理智与宽容压倒了我的自私偏狭,我便完全领悟到:唐琪丝毫没有错咎!我和唐琪比较,可耻的是我,可恨的是我!我简直连和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唐琪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演戏,而活下去!如果把她换成我,我不是连演戏都不会吗?我一无所长,我唯一独立生的方法,或许只有出卖劳力到车站掮行李,或租部车子拉“胶皮”——
我猛然想起那年在冰场里,唐琪和我讲起的一段话:
“任何正当职业对人类都有贡献,一个不尽责的护士,不比一个认真工作的伶人或影星更可爱。当然,一个仁慈热心的护士,又比一个演技不佳而生活堕落的演员强得多——”
她的话何尝说错呢?当她被迫不能再做护士时,她有充分的理由与权利去做一个演员的,只要是如她所说的“认真工作”。演戏难道不是正当职业吗?为什么社会上从没有取缔演戏的呼声呢?只要演技好,生活不堕落,演戏不正是种最高尚的职业吗?唐琪的演技是好的,我已经当面看到;她的生活堕落吗?我并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她和两、三个男女拉拉扯扯地坐进一部汽车离去,就断定她生活堕落是多么不公平啊——
我想给她写一封长信,或是在一个周末回津,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到北洋戏院后台看她。可是,每当我提起笔来,总是感到难以下笔,也许是要写的话太多,简直一时无法写起;每当我决定邀贺蒙同车返津时,我总是临时又动摇了初衷,变更了主意——我想到:这还不到我们相会的时日,我应该再长大一点,再长得有出息有力量一点,再去找她,那时候我可以支持一个家庭,开创一桩事业,她可以不必再演戏,因为无论如何,演戏是一件辛苦的,并且不是一个家庭妇女适宜担当的工作。
想到这儿,我便发愤读书。我颇为相信书念得好,将来便容易在社会上立足、做事。为了唐琪,我应该好好读书。
放寒假了,我不得不回天津和姑父母一家人团聚过年。姑父很满意我名列前茅的成绩,姑母很满意我离家半载变得更为健壮的身体,她并且频频抚着我的头说:
“孩子,你长高了不少哇,可真快成大人啦,姑妈该给你提门亲事了。”
姑母的话当然又触使我想到唐琪;我似乎已经学会了忍受,学会了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学会了在任何人面前不提唐琪,因为我有一个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会使所有的亲友惊讶,我的爱情坚贞,叫每个人都知道:我爱的只有唐琪,我终于能获得到唐琪。
表哥仍旧一如往昔,不断地背起冰鞋,到高家约高小姐滑冰。我的冰刀已经生锈,便干脆把它丢进姑母的小储藏室。正好表姊不喜欢滑冰,我便和贺蒙经常陪她在家玩玩扑克,念念英文,或去逛逛娘娘宫、估衣街,或去打打乒乓,骑骑马,或去听场平剧与杂耍。馨德社由北洋戏院换到新新戏院上演了,由报纸广告上可以看到唐琪仍在那儿演戏,不过唐琪并没有大“红”起来,仅是一直担任着二三路的脚色;听说馨德社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在敌伪加紧压榨人民的岁月里,大伙儿都为衣食奔忙,似乎对“文明戏”的兴趣无法不日淡一日。
正月十五甫过,我便催促贺蒙提前赴平。闻学后的第二个月,一家平日喜欢多登影剧新闻的报纸注销“馨德社辍演解体”的消息。那上面说:“该社因近来上座日趋冷落,又因台柱张馨蕴女士已觅得金龟佳婿,从此挥别菊坛,虽改由李桂云女士重新挑班,但始终无法恢复旧日盛况,故自前日正式辍演解散。闻该社刘又萱、盖荣轩诸名伶亦均将下嫁如意郎君云云——”
这个新闻给了我相当大的刺激:第一、唐琪势必又告失业,第二、唐琪为了生活,或许会步随那些伶人的后尘,也嫁了人——
我写信给表姊,求她就近打听一下唐琪的消息。她回信说:她可以发誓,她绝对为我跑了好几个地方,结果毫无所得。
放春假的时候,我拉着贺蒙赶回天津,我再不能忍耐下去,再不能坐等下去,我一定要设法找到唐琪,找到失踪月余的唐琪。
可是,人海茫茫,往哪儿去找?
啊,天,是幸,还是不幸啊——我竟应了俗语所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我遍觅唐琪不着的绝望之际,偶尔一个晚间路过法租界永安跳舞厅,悬在大门口的红绿绚烂的霓虹管灯中,赫然闪烁着“唐琪”两个大字!我睁大了眼睛用力地看了再看,上面还有着“美艳新星正式入场”一排小灯。
二十八
“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这句老话,真没说错,唐琪下海做了舞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我的亲友立刻都知道了,并且都在争相传播,争相评论。有人表示惋惜,有人表示怜悯,有人表示讥笑,有人表示鄙视,也有人表示咒恨,更有人表示“此乃势所当然,活该应该”——理由是:天生的贱胚,早晚得走这条在风尘中打滚的路——
没有人表示这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孤女,在被冷酷的人情与险恶的社会打倒以后,重新挣扎起来,企图继续求生的表现!没有人表示一个走投无路的孤女,尽管是靠着“货腰”生
,但仍比那些不能独立,完全依靠别人供养,却挥霍奢侈自命为“高等贵妇”的女人,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俨然正人君子,却腼颜事敌卖国求荣的汉奸男人,更高尚,更干净!
没有一个人这么表示!是的!连我自己也在内。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家庭环境出身的我,把“舞女”视为“堕落”,视为“丑恶”,视为“毒蛇”,视为“再也不可救药”,原是不足为奇的。我必须这么想;否则,“堕落”、“丑恶”一类字眼便会罩在我的头上。每当听到有人有意无意地,提到唐琪下海伴舞的事,我的理性便全部崩溃。我感到唐琪给我带来太大的伤害与羞辱,我虽然尚不会当即附和着别人把唐琪批判一番;但是,我却会逃避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暴躁、愤怒、蛮横、残酷地咒骂唐琪一顿!
贺蒙指说我的神经已经不太正常,又天天跟在我背后老是啰嗦着一句话:
“别作践自己,小伙子,堂堂一个中华男儿的命,比自甘堕落的一个舞女的命值钱!”
我怕别人笑我,我尽量练习镇静,练习忍耐,练习泰然自若,练习装扮“没事人儿”。 姑母对我说:
“孩子,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后悔在眼前。你看对不对?当初你要不听我的话,当真和唐琪“交” 上朋友,那可怎么办?又上法院,又登报,又演文明戏,又当舞女——给你这么个媳妇儿,看你后悔不后悔?”
我苦笑笑,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姑母又说:
“孩子,你大概要交好了。妳姑父前些天跟我说起你和唐琪的这一段儿,他说你这叫做,叫做一个甚么姓塞的老头子丢了马换回来福呢?”
表姊在旁噗嗤一笑:
“妈,爸爸说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不是姓塞的老头子,是指边寒远处的某一个老翁啊!”
“好,好,好,我不会说你们那一套‘文话’,”姑母拉住我,对表姊说,“反正我知道你小弟要交好,要来福气了。也许最近,会有人给他说媒呢。我这两年可也不断地在给他注意张罗呀!”
我一声不响,毫无表情。我似乎已学会了扮演“唐琪从此与我无涉” 的功夫。
我忽然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譬如唐琪已经死掉算啦!这个念头来得荒谬;但是,却能为我疗伤止痛。这种念头,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私与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我的爱人早已死了,她死前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她的爱情是那么坚贞,那么完整!现在的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无论如何堕落,如何卑贱,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这种念头里打发日子,确实减少了许多痛苦。我似乎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我开始写了好几篇“悼念恋人”的文章——姑且算它们是文章吧,我在校中,一向对作文不感兴趣,如今突然有一股积压在心中的奇异的情感,需要借笔和纸发泄,因而我便这么做了。我写完,并不给任何人看,只为了换取片刻心灵的解脱与宁静。我又失魂落魄般地买了一块黑纱,佩在自己的右臂衣袖上,用以表示哀悼我死去的恋人。
“活见鬼呀,醒亚!”贺蒙看到了,马上抓住我的右臂吼叫,“你这是是某么意思?”
当我告诉他我的用意时,他气得立刻把我那块黑纱扯下来,扯成了碎布条:
“神经呀!长大了这么大,从没有看见你给自己逝去的爸妈带孝,今天却要给一个活着的舞女佩黑纱!你疯了吗?”
贺蒙狠命地抓住我的双肩摇晃,活像把我当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我并未昏迷。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开始对自己用这种欺骗自己的念头来麻醉自己,感到滑稽,也感到可耻。
我越清醒,我越发现:我懦弱,我虚伪,我蒙蔽自己,我压制自己,我虐待自己,我束缚自己,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企图盲从一般的“世俗”观念;可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这一场惨烈的内心战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被扼杀的挣扎中,嘶哑地叫了一声:
“我,我仍是爱唐琪的!”
剎那间,我重新看到我的真面目,我重新听见我的真声音: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这声音越来越大,像山崩,像海啸!像无数星体一齐向地球上猛烈撞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获有平静,全由于我重新实地、忏悔地,承认了我仍旧爱着唐琪!
突然,我害怕唐琪真会死掉。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愿意干甚么职业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怎么活下去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还爱不爱我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继续给我多大多深的伤痛吧!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我仍是爱唐琪的!”
二十九
我的爱对于做了舞女的唐琪,究竟有甚么用呢?
我是这么卑不足道,无关轻重。我发现:我把“恨”给唐琪,与把“爱”唐琪,同样对于唐琪不发生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爱。尽管这是一种无法表达,或许是永远无法表达的爱了。尽管这是她无法知晓,或许是她终生无法知晓的爱了。我的良知逐渐逐渐地苏醒,它已使我逐渐逐渐地领悟出:爱别人,始能获得平静。
一天,表哥由高家回来,报告大家一件“新闻”说:
“高大爷跑到永安舞场去找唐琪,他相当客气地对唐琪说:‘表妹,大家都知道你是高家的表小姐,因而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