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繁华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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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一日,早到了羊城,但见负山含海,比屋连云,果然好一座城池,熙来攘往,商场辐辏,端的名不虚传!周庸佑便离舟登岸,雇了一名挑夫,肩着行李,由新基码头转过南关,直望傅成的府上来。到时,只见一间大宅子,横过三面,头门外大书“傅离”两个字。周庸佑便向守门的通个姓名,称是大坑村来的周某,敢烦通传去。那守门的听罢,把周庸佑上下估量一番,料他携行李到来,不是东主的亲朋,定是戚友,便上前答应着,一面着挑夫卸下行李,然后通传到里面。
当下傅成闻报,知道是外甥到了,忙即先到厅上坐定,随令守门的引他进来。周庸佑便随着先进头门,过了一度屏风,由台阶直登正厅上,早见着傅成,连忙打躬请一个安,立在一旁。傅成便让他坐下,寒暄过几句,又把他的家事与乡关风景问了一会,周庸佑都糊混答过了。傅成随带他进后堂里,和他的妗娘及中表兄弟姐妹一一相见已毕,然后安置他到书房里面。看他行李不甚齐备,又代他添置多少衣物。一连两天,都是张筵把盏,姻谊相逢,好不热闹。
过了数天,傅成便带他到关部行里,把自己经手的事件,一一交托过他,当他是个管家一样。自己却在外面照应,就把一个席丰履厚的库书,竟像他一人做起来了。只是关部的库书里,所有办事的人员,都见周庸佑是居停的亲眷,哪个不来巴结巴结?这时只识得一个周庸佑,哪里还知得有个傅成?那周庸佑偏又有一种手段,却善于笼络,因此库书里的人员,同心协谋,年中进项,反较傅成当事时加多一倍。
光阴似箭,不觉数年。自古道:“盛极必衰。”库书不过一个书吏,若不是靠着侵吞鱼蚀,试问年中如许进项,从哪里得来?不提防来了一位姓张的总督,本是顺天直隶的人氏,由翰林院出身,为人却工于心计,筹款的手段,好生了得。早听得关部里百般舞弊,叵耐从前金价很平,关部入息甚丰,是以得任广东关部的,都是皇亲国戚,势力大得很,若要查究,毕竟无从下手,不如舍重就轻,因此立心要把一个库书查办起来。
当下傅成听得这个风声,一惊非小,自念从前的蓄积,半供挥霍去了,所余的都置了产业,急切间变动却也不易。又见查办拿人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计不如走为上着。便把名下的产业,都称混写过别人,换了名字,好歹规避一时。间或欠人款项的,就拨些产业作抵,好清首尾。果然一二天之内,已打点得停停当当。其余家事,自然寻个平日的心腹交托去了。正待行时,猛然醒起:关部里一个库书,自委任周庸佑以来,每年的进项,不下二十万金,这一个邓氏铜山,倒要打点打点。虽有外甥在里面照应将来,但防人心不如其面。况且自己去后,一双眼儿看不到那里,这般天大的财路,好容易靠得住,这样是断不能托他的了。只左思右想,总设一个计儿想出来。那日挨到夜分,便着人邀周庸佑到府里商酌。
周庸佑听得傅成相请,料然为着张总督要查办库书的事情了,肚子里暗忖道:此时傅成断留不得广东,难道带得一个库书回去不成?他若去时,乘这个机会,或有些好处。若是不然。哪里看得甥舅的情面?倒要想条计儿,弄到自己的手上才是。想罢,便穿过衣履,离了关部衙门,直望傅成的宅子去。
这时,傅成的家眷早已迁避他处,只留十数使唤的人在内。周庸佑是常常来往的,已不用通传,直进府门到密室那里,见着傅成,先自请了一个安,然后坐下。随说道:“愚甥正在关部库书里,听得舅父相招,不知有什么事情指示?”傅成见问,不觉叹一口气道:“甥儿,难道舅父今儿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周庸佑道:“是了,想就是为着张大人要查办的事。只还有愚甥在这里,料然不妨。”傅成道:“正为这一件事,某断留不得在这里。只各事都发付停妥,单为这一个库书,是愚舅父身家性命所关系,虽有贤甥关照数目,只怕张大人怒责下来,怕只怕有些变动,究竟怎生发付才好?”
周庸佑听罢,料傅成有把这个库书转卖的意思。暗忖张总督这番举动,不过是敲诈富户,帮助军精。若是傅成去了,他碍着关部大臣的情面,恐有牵涉,料然不敢动弹。且自己到了数年,已积余数万家资,若把来转过别人,实在可惜。倘若是自己与他承受,一来难以开言,二来又没有许多资本。不如催他早离省城,哪怕一个库书不到我的手里?就是日后张督已去,他复回来,我这时所得的,料已不少。想罢,便故作说道:“此时若待发付,恐是不及了。实在说,愚甥今天到总督衙里打听事情,听得明天便要发差拿人的了,似此如何是好?”傅成听到这里,心里更自惊慌,随答道:“既是如此,也没得可说,某明早便要出城,搭轮船往香港去。此后库书的事务,就烦贤甥关照关照罢了。”说罢,周庸佑都一一领诺,仍复假意安慰了一会。是夜就不回关里去,糊混在这宅子里,陪傅成睡了一夜。一宿无话。
越早起来,还未梳洗,便催傅成起程,立令家人准备了一顶轿子,预把帘子垂下,随拥傅成到轿里。自己随后唤一顶轿子,跟着傅成,直送出城外而去。那汽船的办房,是傅成向来认得的,就托他找一间房子,匿在那里。再和周庸佑谈了一会子,把一切事务再复叮咛一番,然后洒泪而别。慢表周庸佑回城里去。
且说傅成到了船上,忽听得钟呜八句,汽筒响动,不多时船已离岸,鼓浪扬轮,直望香港进发。将近夕阳西下,已是到了。这时香港已属英人管辖,两国所定的条约,凡捉人拿犯,却不似今日的容易。所以傅成到了这个所在,倒觉安心,便寻着亲朋好住些时,只念着一个库书,年中有许多进项,虽然是逃走出来,还不知何日才回得广东城里去,心上委放不下。况且自己随行的银子却是不多,便立意将这个库书,要寻人承受。
偏是事有凑巧,那一日正在酒楼上独自酌酒,忽迎面来了一个汉子,生得气象堂堂,衣裳楚楚,大声唤道:“傅二哥,几时来的?”傅成举头一望,见不是别人,正是商人李德观。急急的上前相见,寒暄几句。李德观便问傅成到香港什么缘故。傅成见是多年朋友,便把上项事情,一五一十的对李德观说来。德观道:“老兄既不幸有了这宗事故,这个张总督见钱不眨眼的,若放下这个库书,倚靠别人,恐不易得力。老兄试且想来。”傅成道:“现小弟交托外甥周庸佑在内里打点。只行程忙速,设法已是不及了。据老兄看来,怎么样才好?”李德观道:“足下虽然逃出,名字还在库书里,首尾算不得清楚。古人说:『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个库书让过别人,得口银子,另图别业,较为上策。未审尊意若何?”傅成道:“是便是了,只眼前没承受之人,也是枉言。”德观道:“足下既有此意,但不知要多少银子?小弟这里,准可将就。”傅成道:“彼此不须多说,若是老兄要的,就请赏回十二万两便是。”德观道:“这没打紧。但小弟是外行的,必须贵外甥蝉联那里,靠他熟手,小弟方敢领受。”傅成道:“这样容易,小弟的外甥,更望足下栽培。待弟修书转致便是。”德观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然后握手而别。
不想傅成回到寓里,一连修了两封书,总不见周庸佑有半句口覆,倒见得奇异。暗忖甥舅情分,哪有不妥?且又再留他在那里当事,更自没有不从。难道两封书总失落了不成?一连又候了两天,都是杳无消息。李德观又来催了几次,觉得没言可答,没奈何,只得暗地再跑回省城里,冒死见周庸佑一面,看他怎么缘故。
谁想周庸佑见了傅成,心里反吃一惊,暗忖他如何有这般胆子,敢再进城里来?便起迎让傅成坐下,反问他回省作甚。傅成愕然道:“某自从到了香港,整整修了几封书,贤甥这里却没一个字回复,因此回来问问。”周庸佑道:“这又奇了,愚甥这里却连书信的影儿也不见一个,不知书里还说甚事?可不是泄漏了不成?”
傅成见他如此说,便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周庸佑道:“这样愚甥便当告退。”傅成听罢大惊道:“贤甥因何说这话?想贤甥到这里来,年中所得不少,却不辱没了你。今某在患难之际,正靠着这一副本钱逃走,若没有经手人留在这里,他人是断不承办的了。”周庸佑道:“实在说,愚甥若不看舅父面上,早往别处去,恐年中进项,较这里还多呢。”傅成听到这语,像一盘冷水从头顶浇下来,便负气说道:“某亦知贤甥有许大本领,只可惜屈在这里来。今儿但求赏脸,看甥舅的面上就是了。”周庸佑道:“既是这样,横竖把个库书让人,不如让过外甥也好。”傅成道:“也好,贤甥既有这个念头,倒是易事,只总求照数交回十二万两银子才好。”周庸佑道:“愚甥这里哪能筹得许多,只不过六万金上下可以办得来。依舅父说,放着甥舅的情分,顺些儿罢。”
傅成听罢,见他如此,料然说多也不得,只得说了一回好话,才添至七万金。说妥,傅成便问他兑付银子,周庸佑道:“时限太速,筹措却是不易,现在仅有银子四万两上下,舅父若要用时,只管拿去,就从今日换名立券。余外三万两,准两天内汇到香港去便是。愚甥不是有意留难的,只银两比不得石子,好容易筹得,统求原谅原谅,愚甥就感激的了。”当下傅成低头一想,见他这样手段,后来的三万两,还恐靠他不住。只是目前正自紧急,若待不允,又不知从哪里筹得款项回去,实在没法可施,勉强又说些好话。奈周庸佑说称目前难以措办。没奈何傅成只得应允,并嘱道:“彼此甥舅,哪有方便不得。只目下不比前时,手上紧得很,此外三万两,休再缓了时日才好。”周庸佑听罢,自然允诺,便把四万两银子,给了汇票,就将库书的名字,改作周耀熊,立过一张合同。各事都已停妥,傅成便回香港去。正是:
资财一入奸雄手,姻娅都藏鬼域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
话说周庸佑交妥四万两银子,请傅成立了一张书券,换过周耀熊的名字,其余三万两银子,就应允一二天汇到香港那里。傅成到了此时,见手头紧得很,恨不得银子早到手上,没奈何只得允了,立刻跑回香港,把上项情节,对李德观说了一遍。德观道:“既是这个库书把来卖过别人,贵外甥不肯留在那里,这也难怪。只老兄这会短收了五万两,实差得远。俗语说得好:『肥水不过别人田。』彼此甥易情分,将来老兄案情妥了,再口广东,还有个好处,也未可定。”傅成道:“足下休说这话。他若是看甥舅的情面,依我说,再留在库书里,把来让过足下,小弟还多五万两呢。他偏要弄到自己手上。目前受小弟栽培,尚且如此,后来还哪里靠得住?”说罢,叹息了一番,然后辞回寓里。
不提防过了三天,那三万两银子总不见汇到,傅成着了急,只得修书催问几次,还不见有消息。又过了两天,才接得周庸佑一封书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