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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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其说她在寻找,她在回溯,毋宁说她在漫游。因为她只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却不知道如何抵达的道路。但我们对她的漫游却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从她容光焕发的脸上看出她对自己脚下的道路既有信心又有耐心。这与她身旁的河流相反,河流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它却知道选择自己行走的方向。
在米兰的漫游之梦中,常常有一条鱼的骷髅出现。对此,米兰却无法破解。
风吹乱了米兰的几缕发丝,有一缕正巧被米兰衔在唇间。米兰口含青丝的样子是那样的娇媚,令人不顿生怜意也会顿生妒忌的娇媚。这大约就是一群羽毛五彩斑斓、噪声婉转的鸟儿跟随在她的身后不肯离去的原因。
米兰停下了自己的行走。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河的两岸上散落着的城郭和村落开始升起青色的炊烟。她想告诉跟随着她的这些鸟儿不要再跟着她了。她转过身来,鸟儿们已经停在了树枝上,不再说话,只是用晶亮的眼睛望着她。米兰读懂了鸟儿们眼睛中的话语——鸟儿们想让米兰把它们带到远方去,带到另一种风景中去。
米兰说,你们看,就是我也在寻找回去的道路,我怎么会把你们带到异乡去呢?
一个鸟儿从树枝上跳跃了一下说,我们都向往真正的出走和漫游,哪怕浴火,哪怕穿过闪电。这是生命的再生,更是精神的涅架。
米兰沉吟了一下说,不。我不能带领你们漫游。我对我生命的回溯才刚刚开始。你们是一群可爱的精灵,你们可能无法让我专心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也使我不能顾及你们。请你们理解我!如果你们不飞出我的视线,我将也停止我的行走,陪同你们到永远!
听过米兰的话,鸟们沉静片刻之后,就在米兰的头上盘旋了三圈,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米兰走到河边,用秋天里清凉的水洗了洗自己的脸。一天的行走,使她感到自己的脸被风吹得有些麻木,洗过之后就好多了。她向着前面的村庄走去,她闻见了一种她熟悉的气味,乡村的气味,醇和的柴草燃烧的气味。河中跳腾着金红的夕光,河中是树的倒影,米兰的身影穿过它们,像鸟贴着河面飞翔。
如果我不能选择脚下的道路,那就让道路选择我的梦境,选择我双脚的方向吧。米兰对河流也对自己说道。
秋天黄昏的风吹过米兰蓬乱着的思绪的缝隙,翻动着她像谜团一样页码混乱的记忆。一条鱼骨总是使她无法把自己的记忆按时间的顺序排列整齐。
那个时常站在窗前遥望远方的人就是桂娘,她忧郁的眼眸中常会因为长久的遥望而升起一股水雾般的烟岚。她的美丽是那样的朴实,但她朴实的美丽却成了她父亲的一块心病。她的两个兄弟已经婚配,一个中举之后做了县令,一个中举之后返乡,开办书院,专门向弟子们讲授经学。她是那样的倔犟,倔犟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二十年了,她不知道她拒绝了多少夜里的约会、月光下的琴声和白日上门的求爱者和求婚者。她为她心灵中一个少女的故事保持着永远不变的女儿的美丽。
因为两个哥哥,桂娘早已不再浣纱。桂娘用浣纱、纺纱挣回的银锭供养自己的两个哥哥取得了功名。
有两个儿子供养,老了的秀才每天总是在家里与人纹枰对座、翻读诗书,或者外出与人吟诗作对,对酒高歌。
晚钟响了起来,老秀才从书案上抬起头,正好看见窗外走在后花园、走在晚钟声中的女儿。
在晚钟声中行走的桂娘回了回头。她好像看见了书房中的父亲,也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心中有一朵伤花正在开放。她向离村不远处的河边古亭走去。她经常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独自坐在亭中,那样子像是在等待一个早该归来而总是没有消息的人。桂娘固执地认为,那个归来的人应该随同夜幕的降临走近古亭,说出和他自己也与桂娘有关的地名、人名和时间。
这个傍晚不同寻常的意义使桂娘加快了脚步,她心中伤花上的泪珠正逐渐变大。
在看见人生的最后结果之前,是桂娘匆匆的步履,是她渴望的心中握住的自戕。
河边古亭。亭上的衰草在晚风中起伏着。正在疾速变浓的夜色在亭的四周回旋弥漫。
米兰坐在亭中,她看见了那个向自己疾走过来的人,看见了不远处村庄中的灯火像是一棵树上的花,一朵一朵地开放了。
还有钟楼上的灯。钟楼上的灯使米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梦幻感觉——这是今日的梦魇还是前世的旧颜?
桂娘在亭外停下脚步。桂娘看见了亭中的米兰,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自己等待中的归人,却又有着自己等待中的归人的神韵和引力。恍惚之中,桂娘的脸变得苍白。在桂娘的眼中,夜晚无边无际,夜晚的帐幔即使用利剑也无法划开一个缝隙,不知那串系着的神秘之绳握在了谁的手中。这古老的亭子,毗临的河水的声音已成为它四季的节奏,除此之外,凄清、空寞是它永世的主人。然后,桂娘来了,现在米兰也来了。它将为这两人出示当年两人藏在梁上的那把青铜的古剑,锋利的古剑。
米兰走出古亭,沿阶而下,走到桂娘身前,说,姐姐,亭外露重,请到亭内稍歇。
两人走人亭中,相对坐在亭边的座上,这时,那柄藏在梁上二十年的古剑挟着一股冷风,垂直地落了下来,直直地插在了木头的地板上。
它仍然有着当年的锋利。
这是时间之剑,谁也不能躲过的宿命般的悲剧之剑。
两人几乎同时躬身去捡拾直插在亭中地板上的剑,但桂娘到达剑叶的食指和中指却比米兰早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在这一瞬,米兰闻见了桂娘的体香,一种幽远的处女的体香。米兰深信她眼前的人即使白发苍苍了仍然不会消失的清澈、朴素、忧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好像来自久远的前世。桂娘也闻见了来自米兰身上兰的气息,蓬勃、热情、倔傲的气息,恍如天外的季节之香。
桂娘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身,只轻轻向上一抬,剑在空中打了个跟斗,落下时,桂娘握住了剑柄。
米兰扶了一下腰间的长剑,说,姐姐好身手!
桂娘用食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剑叶,剑当的一声发出了古老精铜的声音。她坐回原来的地方,说,二十年前的剑已经生了绿锈,二十年前的故事也已经被人淡忘了,可剑的双刃却还像昨天一样锋利。
米兰说,即使所有的人都忘了这剑的故事,姐姐也不会忘记的,是吗?
桂娘说,二十年前,准确地说是二十三年前,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沿着朱红的石柱,攀上这古亭,把剑藏在了梁上。少年问送他剑的姑娘,这剑有什么用呢?姑娘说,这剑可以守护他们两人的平安。其实,姑娘把剑送给少年之后,没有多久,少年的母亲就病逝了,少年遵照他母亲的遗愿上山习禅修行,仅三年就死在庙中,成为山中的孤魂。自从他离开姑娘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这剑不仅没有守护住两人的平安,它连姑娘的梦境都无法守住。
米兰接过桂娘手中的剑,她看见了剑叶上完整无缺的鱼骨纹,干枯的鱼正定定地望着她。她若有所悟,为什么在她漫游般的寻找和回溯中,有一条鱼骨不时被梦境晾晒在阳光中或者悬挂在雨天的屋檐下。
米兰顿坐在亭座上,喃喃地说,这个少年藏好宝剑后,从亭梁上跳了下来,他的头上顶着一张蜘蛛网,姑娘抬手替他揭去了。少年轻轻地近乎嗫嚅地说,谁要是伤害了你,就用这剑刺穿他的胸膛。
桂娘说,姑娘也对少年说,如果有谁伤害了你,我也用这把利剑削掉他的头颅。但姑娘至今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少年。据山上龙潭寺的师父讲,十五岁的少年是在一个侠士来到之后突然痴疯而死的。姑娘找不到这个侠土,也再见不到少年,无法知道这个离开了她的少年怎么会因为一个侠士的到来而痴狂。
你说,这个少年会从另一世中来寻找今生,寻找送他古剑的姑娘吗?桂娘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米兰。
米兰的眼睛在月之影中晃动着闪闪的泪花。桂娘的眼睛却冷冽犹如一弯高空的秋月,波澜尽敛。米兰把剑还给桂娘,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夜,在冥冥中她突然有了自己是一个负心人的罪恶感。她从未设想过这一幕,她不知道她的回溯中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在等待着她。这个故事来得太突然了。她暗暗地谴责自己无意识的粗心。她想转身离去,尽快从桂娘的眼前消失,但她无法迈开自己的双脚。
也许是神的力量,也许是米兰内心的力量,她竟走到桂娘眼前,艰难地说,我现在不是那个叫云的少年,云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等他。现在我叫米兰,我在寻找另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忘记云是你唯一的选择,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说完,米兰就转身走出了古亭。在她听见古亭的木地板轰然响起的时候,她知道她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桂娘倒在亭中,她的胸口上插着铜剑,血正缓缓地流出来,染红她的衣衫。米兰抱起桂娘,泣不成声地说,我说过谁伤害了你我就把剑插入他的胸膛,该在胸膛上插剑的是我,不是你啊!不是你啊!
桂娘在米兰的哭喊声中睁开了眼睛,她的声音小得只有米兰才听得见。她说,云……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前世的……还没说完桂娘的双手就抓紧了米兰的双臂。
米兰抱着桂娘向河边走去,然后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溯着水流的方向向西走去——这条河的一个源头就在竹荫山,就像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源头就在竹荫山的龙潭寺一样。
河中的水流被月光照得惨白,就像一匹白纱在风中起伏飞升。桂娘的灵魂也好像有了飞升,她的身体在米兰的双臂间变得轻盈起来,米兰感到她抱着的不是桂娘而是一束秋天的芦花。
米兰的泪滚落在桂娘苍白的脸上,说,我怎么知道你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秋天的夜晚,秋夜的风和月。桂娘和米兰的相会就这样结束了,只有两人梦呓般的对话缥缈成漫卷的云缕在天空中飘浮,不舍昼夜。
米兰离开河边之后,开始行走在山路上。当她行走到那个题有“惜别”和“幸会”两个字的山垭口时,她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一股像是来自冬天的寒流吹进了她的心中,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桂娘。她不得不紧紧地抱住桂娘,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平衡。
在短暂的定神之后,米兰离开了山垭口。她脚下两只绣着花朵的软皮靴沾满了红色的泥土,疾速地行走着,几乎没有踏落在路上,近似于飞翔,没有声音。
今夜的月已经滑落到了西边的山间,山和山的精灵正处在沉睡之中,只有溪中的水声,低低的松之涛声显出山间孤坟的寂寥。
米兰的身上是夜之露,是汗,也是内心的泪。几乎全身湿透的她伫立在墓前,沐浴在黎明到来前月亮最后的冷辉之中,等待自己的身影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在自己的内心中,米兰听见了月滑落消失的那一声声响。她缓缓地跪在墓前,轻轻地把桂娘放到地上。她拔下了桂娘胸间的剑,转身疾步跪行到孤墓的右侧,双手握着,近乎疯狂地挖掘起来。她要把桂娘安葬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