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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部分

1973怀特:人树-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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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那些不愿意和死神发生任何瓜葛的人,很快便对帕克老两口实行了“回避政策”。他们四处走动,就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很可笑,他们也许连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到。于是那让人讨厌的死神开始对失去亲人的人们挤眉弄眼了。他们甚至对这两位使他们免于尴尬地表示一番同情的老人行些善举,给他们送点小礼,给他们跑跑腿。尽管这使他们感到有点儿怪。
  后来,帕克老先生从报上读到案子的调查工作开始进行,读到他儿子死了的消息。
  老头光着脑袋,站在一片寒霜之中。他是出去取早晨的报纸的。刚瞥了一眼,就看见关于这个名叫雷·帕克的男人在某家夜总会被人开枪打伤肚子的报道。他已经死了。
  是雷。雷死了,在这自花花的寒霜里,在这同一条细长的小路上。雷,他心里念叨着,手里拎着那张报纸,就像生出一只翅膀,扇动着。他向那条路眺望,路空空荡荡。他又读那张报纸,读关于已经发生的这件事情的报道。或者向四周张望,浑身颤抖,想叫什么人过来问一问他们读没读到这个消息。
  当然,除了帕克夫妇老两口,别人早就知道这个案子了。只是一有泄漏秘密的迹象,便都溜之大吉。
  那天晚上,雷·帕克到比马路路面还低的住宅区。他的裤子紧紧地绷在屁股上。临死时,他块头很大,不过肌肉松弛。嘴巴肥厚,嘴角下垂着。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在软乎乎的、灰颜色的台阶上走着。这一带他熟得就像在自己的家。那下面的屋子里,有的女人在涂脂抹粉,有的在梳头,把一团团梳下来的头发扔到灰蒙蒙的桌子下面。这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分,大张着嘴巴打呵欠的人不会把嘴闭上,只能张得更大,直到你看得见他嗓子眼里闪闪发光的小舌头。谁能想到,就在这儿,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这桩事情。音乐在高低不平的槽沟颠簸盘旋,更明晰,也更富于个人色彩,一如锐利的手钻。
  雷径直去找罗拉。这期间她跟他同居。她穿着那天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罩衫。罩衫还散发着洗衣剂的味道。不过那上面的酱油点子可是刷洗不掉了。杰克·卡赛迪在那儿。他捧着一本书,还有别的什么。他还带来一个谁也不曾认识、谁也不会认识的家伙。还有几位姑娘或是妇人。她们都拎着小手提包,都只有教名。他们已经在满满一碟子烟灰和一杯杯啤酒前坐了好一阵子了。罗拉显得神情紧张。
  大伙儿又说又笑,问杰克·卡赛边关于某人因一位朋友的出卖而必然发生的那件事情。雷·帕克倚在一张桌子上,俯身向前,和罗拉说话。他心里纳闷,要是走进这个屋子,第一次看见她,他会怎样看待这个女人。也许觉得她非常讨厌。可是现在,她对于他已经是不可缺少的了。罗拉和雷说话的时候,把头扭向另外一个方向。因为她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跟他说话。后来,她连他们说了点什么都忘记了。
  阿尔费就是这个当口进来的。他径直向雷走过去,雷刚转过身,他便令人难以置信地掏出一支手枪,向他开了一枪。死亡从来都是一点儿也不真实的。雷先是腹股沟挨了一枪。他块头很大,那样子也很可笑。接着,等雷不再感到恐惧时,雷后来说,阿尔费又朝他开了一枪,打在肚子上。他躺在地板上,望着阿尔费。阿尔费脸色煞白,就好像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他也许是因为雷向警察告密才这样干的,或者是为了他正在寻找着的别的什么理由。
  不管怎么说,雷·帕克遭了枪击。他向罗拉那件罩衫里面望着。那件罩衫是用白色或者月白色缎子做的。她的肌肤就是这种颜色。特别是早晨,她就是这种颜色。她是个肌肉松软的妇人。没多久,雷·帕克就死了。在场的有这个女人,一位警察,还有一个修女。他们喂水给他喝时只湿了温他的嘴唇。他再也不能低下脑袋,啜水坑里面浑黄的水了。他再也不能扔石头溅水花玩了,甚至再也不能用那种他一直习惯使用的简洁的语言讲述事情了。他死了。
  帕克老头站在路旁萋萋白草之中,从那张报上读这个故事的某些部分。他弄清楚了那些人物的名字和年纪。这位名叫雷·帕克的男人是个出名的窝赃者。他在别的几个州曾经因侵入他人住宅行窃而蹲了几次监狱,不过时间都不长。他在黑势力的地盘上很有点名气。这就是帕克家的儿子。死者事实上的妻子玛丽·布莱尔——人们也叫她罗拉·布朗恩或者乔安妮·瓦里拉——提供了证词。报上说,这个女人是个女艺人。
  “你在那儿于啥呢,斯坦?”艾米·帕克问道。
  他没戴帽子,惹她生气。
  “那么大岁数了,”她说。
  “是呀,”他微笑着说。
  “好了,进来吧,”她说。“鸡蛋煎好了。”
  他进屋把那张报纸塞到一个很重的杉木橱柜后头。这个柜除了春天,她让他帮着挪动挪动之外,从来不动地方。于是,这张报纸就跟尘土一起待在那儿了。
  然后,斯坦·帕克对妻子说:“我要去悉尼一趟,艾米,去办点事情。”
  “哦,”她说。
  她很高兴,也没再问什么。他一走,艾米·帕克便可以整天整天地待在自己这所房子里,翻翻抽屉,瞧那些早已忘了的玩意儿,或者瞅着那些脑袋向太阳探过去的花草。她把它们转过来,让它们再开始向着太阳旋转。这些独自一人悄俏于的事情使她得到一种慰藉。
  因此,当刺刀在丈夫面颊上沙沙作响时,她只是听着没有抱怨。而吻过他那刚刮过的皮肤,用一条小链子拴好前门之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并且很快就沉湎其中了。
  斯坦·帕克被这个噩耗震动得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只是想和什么人谈谈。他想和儿媳妇谈谈,可是埃尔西和她的男孩正在另外一个州旅行。她跟她的父亲——一位已经退休的杂货商一起去的。那老头身体很结实。塞尔玛和她的丈夫到新西兰去了,是做一次所谓半业务性质的旅行。雷死了,斯坦·帕克在心里说。他开始想另外那个小男孩。这孩子的情形他虽然不甚了解,但知道他是雷的儿子。某种秘密遮住了那孩子的脸。终于,老头在火车上哭了一会儿。他把头转过去,对着车窗玻璃哭,对着车窗外面不长眼睛的幢幢房屋哭。他的嘴里满是涕泪和口水。
  火车进城之后,他在中央车站被人们挤来挤去,推搡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对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竟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也许他啥也干不成。可不是,他能干啥呢?他正置身于各奔东西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老头的帽子——是顶新帽子,上面的凹痕正在消失——可是他并没有想到把它往脑后推一推。
  这当儿,尽管他在人群中随意漂流,蜘橱不前,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他还是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那条路,并且一直找到死鬼先前住的那条街。一个干瘪、矮小、围着帆布围裙的家伙认识雷·帕克。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头。
  于是,在这样一个天空湛蓝的早晨——寒意都被壮丽的大海吸吮而去,一条条土黄色的小巷仍然睡意蒙俄,甚至连甲虫都一动也不动——斯坦·帕克来到这条巷子,很快就被一群小孩带到他要找的那幢房子。对于这件凶杀案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了如指掌。这似乎是第一件和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
  他们把他领上楼,在楼梯平台上便扬长而去。这些孩子们一阵风似地跑下楼梯井,扶手在他们手下燃烧。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到楼梯平台的一扇门前。她站在那儿,似乎等待被人责难。老头心里想,除了雷的死讯,还有什么能把我带到这个女人这儿呢?
  “这就是雷·帕克生前住的地方吗?”他问道。
  “是的,”她赶快说,或者是打了个嗝儿。因为她已经流过那么多泪水。
  “我是他的父亲,”老头说。
  她并不高兴,反应迟钝。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拿出来招待你的,”她不无狡黠地说。
  这天早晨,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没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光泽。她领着他,从一个周围镶着饰边的箱子旁边走过去,而且出于习惯,开始摆弄头发,拢成一束一束,或者拧成一缕一缕,头发盖住了头皮,她的指甲从头发中露了出来。
  “我不想听你谈死人的事儿,”她说。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手放在脸前。“我真是听够了。要是有可喝的东西,我会给你倒一点儿,可惜没有。直到家里死了人你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朋友,他们来把你家里喝得精光。雷被打死之后,我们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
  老头希望能跟这个女人说点儿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合,因为实际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希望能帮帮你,”他说,心里却想,自己真是在做疯狂的许诺。
  “你谁也帮不了,”她说,赦免了他因这个诺言而生的责任。“人必须靠自己。这样,你至少是独立自主的。”
  “这是什么花儿?”老头问。一只花盆里,胡乱地长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这个?”她说。“我要知道,就算我倒霉!我弄了这么一株花,后来就喜欢上它了。”
  她捋了捋鼻子。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他问。
  那个木头柜子上爬着一些苍蝇,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可是柜子上面还摆着一台锃亮的收音机。
  “我半点儿打算也没有,”死者的妻子说。她掏出一包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支,就好像那是什么食物,然后,从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两股烟。
  “难道你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吗?”她问。
  “知道,”他以一种主观臆想的、肯定的口吻说。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意图总像一缕青烟,被别人的力量主宰着飘荡。
  “我对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承担什么责任,”妇人说。她吞下一大口烟,又带着一种审慎和费解喷吐出来。“在老家的时候,”她说她的老家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小火车站,“我总说要做这做那。我说,我要当个歌唱家,因为我的声音很美。后来,我就能唱《美好的一天》和别的那些歌,而且调子拿得很难。我很爱艺术。我有条纯粹粉红色的连衫裙,我的姑妈沿着裙边缝了一圈玫瑰花。还有双缎子鞋。不过,当然,那儿没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只有些胖娃娃在风里玩耍。夏天,你可以听见贮水罐因为天热发出的响声。还有黑夜来的火车。我常到车厢里帮着提茶倒水,把那种表面粗糙的糕点卖给旅客们。那种糕点很出名。到了夜晚,华灯齐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倒也很美。我看着那些旅客,谁也不知道我心里隐藏着什么。这可真妙。碰巧我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过,年轻时候,灯光之下和陌生人待在一起,那感觉确实和平常不同。白天,当然,就只有运羊的火车,开过来开过去。那些该死的羊紧紧地挤在一起。爸爸是站长,他经常大热天跑出去,为什么事儿骂骂咧咧。夏天,你脸上总是溅着泥巴。但是夜晚星光满天。在这样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也确实发生了。我跟着一位列车员上了一列夜间的火车。没有什么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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