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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部分

1973怀特:人树-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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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海边,”她贪婪地笑着说。“坐在松树下面,看潮水涌过来。”
  “那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丈夫问。手上正揉着的烟草撒了一点儿。
  “你不懂,”她说,就好像她懂似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成功地、完全彻底地爱过他。有时候就必须刺一刺他。只是他已经不再为她的这种刺激而痛苦了。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老人真的出发了。他们在一个素朴无华的旅馆住了一个星期。本来,他们可以在更好一点的旅馆下榻。可是怕人们以衣帽取人,便选择了一个里面铺的漆布旧了一点的旅馆。他们总是向那位拿房间钥匙的小姐道歉,并不是完全用言语,而是以他们那种谦恭的态度。
  但他们很高兴。
  他们高兴能活到今天,还活在世上。这一对体面的老夫妇在大街上逛,没有去看那没有个性特征的海浪。他们发现自己还很健壮,而那种远离尘世的生活也许为他们提供了这种健壮的支柱。
  有一天夜里,夫妇俩在大街上走着,听见收音机里一个圆润的嗓音在歌唱落日的余辉和对尘世的厌倦。
  “她在唱什么呢,斯坦?”艾米·帕克问。
  “不知道,”他说。“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们都笑了起来,还颇有点不屑一顾的优越感。一种奥秘,如果你拒之于思想的大门之外,也就无所谓奥秘了。不去理会它要比弄清楚它还好。于是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
  城市永远不会长时间地静止不动。他们也不会,一切都如一场梦,只是少了几分个人色彩。两个老人朝一座玻璃镶成的大厦里面窥视着。这大厦似乎只是为别人开放的。特别在紫色灯光闪烁的夜晚。他们做着别人的梦。我们什么时候从梦中解脱出来呢?他们的面孔现出疑问的神色。他们自己那些没有色彩的梦要平淡得多。尽管有时候因仇恨而感到窒息,有时候又被爱恋折磨得死去活来。
  有天晚上,斯坦说他们该去看场戏。
  “是《哈姆雷特》,”他说,“莎士比亚写的。”
  “哦,”妻子说,对于她来说,这样大胆的举动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个建议似乎把丈夫身上隐藏着的某种东西揭示出来了。她心里说,我不喜欢的正是斯坦身上的这种东西,我不喜欢他有什么秘密。因为尽管他要带她去看他说的这出戏,她还是觉得不能和他分享其中的快乐。
  不管怎么样,他们去看戏了。他们不时停下来喘着气爬上高处的看台,尽量找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他们从那儿向下望去,目光掠过门把手和墙上雕刻的小天使,一直射向这个形似碗体的金色剧场。那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正等着看戏的观众。各种气味和灰尘,各式各样的笑声和热烘烘的气流,都从这只“大碗”的底部升起,使这位坐在“碗边”上的老妇人一阵阵地发呆。她看得不大清楚,这就越发让人恼火,也更少一些神秘的色彩。她看见一个女人好像没穿衣服,是真的没穿吗?只见她胸前捧着一束紫罗兰。灰色的雾气从她的肌肤缓缓升起,后来在她身上凝固不动了,显露出是她身上穿着的衣服。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音乐从乐师们坐的那个小而窄的乐池里泊泊流出,许多东西因为变得太牢固而无法再飞腾起来,连座位也太结实了。剧场里一股热烘烘的糖果和消毒药水的气味。
  “这些女人们这副打扮还能觉得出她们穿着衣服吗?”艾米·帕克问。
  “她们如果觉得没穿衣服,那大概就是她们的本意,”丈夫说。“戏要开始了。”
  大幕好像着了火一样。火焰熄灭之后,眼前现出他的童年。只是那些书中的字都幻化成一种形体,穿着长统丝袜走啊,跑啊。母亲也在那儿,患关节炎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正指点着,向他解释。但是不管现在还是那时,这出戏都无法解释,沿着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像生活,也像梦。他能闻见那本印着一片片棕黄色水迹的旧书散发出来的潮气。妈妈告诉过他,这是有一次发洪水弄脏的,但他忘了。他想起了霍雷肖。他是他的一位朋友,一位对生活和他有相近的理解和相似的男子气概的朋友,年龄比他大一点。他的友谊曾经是他所向往的。可他几乎是在没有半点儿友谊的情况下度过童年的。他在高高的草丛中闲逛,在树枝堆里躺着,等待慢慢长大。
  他确实长大了,也曾经与幽灵、鬼魂打过照面,尽管谁也没有发觉。比如说,他跟那绿色的灵光说话时,他们大概连他嘴唇的翕动都不曾看见。这灵光像霍雷肖以及他的其他朋友那有血有肉的幽灵一样,带着某种预言,从天空中慢慢地、静悄悄地划过。这便是使得人们叫喊起来的原因,如果他们是那种爱叫喊的人的话。那些“霍雷肖”们——他后来认识的在战争中被杀死的好人们因他们自己粘乎乎、冷冰冰的肉体而大声呼喊。
  “亏他们想得出,鬼魂。这可是胡说八道了,”艾米·帕克说。
  她笑了起来,但很喜欢这出戏。
  她唯一看见过的“鬼魂”是从镜子里瞧见的自己的良心。它生着一张灰白的脸,而且只要不去瞧它,刹那间就消失了。可是这个绿色的幽灵头上还戴着一顶王冠。她想象着演员们的苦衷。这可不是男人们于的活,只是站在那儿说呀,说呀。可是生活不是聊天,生活是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于是,老太太抓着她正靠着的那根钢栏杆,心里想,她经历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坐在门廊下放着的椅子里,听着倒挂金钟窸窸窸窸的响声。彼时彼地,她愿意看、愿意想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例证。利奥,那个男人。可是那一切都隐没了。只有这个剧场包围了她,对于那其中的一切她很不习惯。舞台上说的话在她听来没有什么实在的意思。
  “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她生气地说,那样子简直要骂街了。
  他不让她说话,她把脑袋扭了过去。
  他问自己,这个身穿黑衣、白皙瘦弱、在全剧出出进进的男人,难道就是我们一直在心底描摩的哈姆雷特?这是我们的哈姆雷特吗?两个膝盖瘦得可怜。记忆中那些从剧本里读到的文字努力让老头相信,这就是那个哈姆雷特。他有一次见过一匹名叫哈姆雷特的老马。是匹栗色马,不,是匹棕黄色的、阉过的老马,一匹拉车的马。它的主人是个名叫弗尼瓦尔的老家伙。是叫弗尼斯吧?他经常赶着马车到村子里买杂货,不时挥动着鞭子,撵“哈姆雷特”身上的苍蝇。那也算是个“哈姆雷特”。有时候,他穿着一件军用胶布夹雨衣,站在牲口棚里。这件雨衣战后好多年他一直穿着不脱,直到变成绿色,钮扣也掉了,和原来面目全非。那天早晨,或者说事实上许多个早晨,当他搅拌着很好的细糠时,那位真哈姆雷特浮游而来,似乎可以得到某种解释了。然而,那或许又是一种新的困惑?那些灰蒙蒙的早晨,空气里好像布满了一张张蜘蛛网,太阳从云彩织成的更为庞大的网络中升起,野草白色的草籽落下来,附着在大地之上。草籽“轰击”过后,哈姆雷特眼见着蓟花冠毛轻盈的飘动,糊涂了。
  老头在顶层楼座上,继续被剧中的台词“轰炸”着,几乎失掉了知觉。不过这也让人耳目一新。他心里说,毕竟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像这个剧这样内容丰富。他从倚靠着的铜栏杆上抬起头。他愿意紧紧地握着这个朴素的法宝。不过,我们也是头脑简单的人,他害怕地想,艾米头脑简单,我也头脑简单,连自己也不了解。于是,他又被那些台词表面的浮华吞没了。他在舞台上四处游荡,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演员们一双双眼睛。
  因为,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哈姆雷特是演员扮演的。女人们从书本里读到他,躺在床上想着他。当那音乐的声浪从大幕下面旋卷出来,滞留于她们那裸露着的肩头时,她们颤栗了。有的在胸脯V字形的领口插着鲜花。然而,是斯坦·帕克跟那位温柔的姑娘,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跟现在舞台上说着的那些话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站在楼梯口时他说的那些话该有多好,可惜他现在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从那所燃烧着的房子里面升起的诗不是用语言写成的。他还记得,她那红色的头发是怎样燃烧,记得他们烧焦了的头发是怎样纠缠在一起,记得两个人的脑袋怎样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灵魂的交流是不需要说话的。
  “是谁疯了?”艾米·帕克问。
  他打手势不让她说话。
  反正不是我!她心里说。嗡嗡嗡,嗡嗡嗡,尽说废话。尽管有时候听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啊,天哪!她说。她开始沿着那条路望过去。这条路她眺望了一生。远处一位妇人骑着马,胸前插着一朵紫罗兰。诗歌不是文宇写成的。而是她靴子上的马刺,或者缰绳——也许是勒马的链条发出的丁零声。有的人说这声音是残酷的。这位妇人并不颔首凝眸,她已经发现她和别人之间的距离。于是,那残酷的“诗篇”伴着蹄声,从往昔的回忆飘逸而来,一直溶进紫色的天空。她心里说,啊,我啥都不懂,实在是太差劲了。我要会乔装打扮,本来也可以为人所爱。
  艾米·帕克握着记忆的栏杆,从楼厅向下望去,开始认定那是马德琳。那束紫罗兰马德琳从来没有戴过,但是在那绿叶掩映的安逸的所在,她是应当戴的。于是老太太在黑暗中眯起一双眼睛,望着她那闪闪发光的、柔润的双肩。她看见马德琳抬起一只手,拢着满头秀发,或者是抹掉心中一缕厌烦。
  等到幕间休息,华灯齐放,那位妇人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我发誓,那个戴紫罗兰的女人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弯下腰说。
  “什么马德琳?”丈夫问。
  “就是准备跟汤姆·阿姆斯特朗结婚的那位小姐。她还是你从那座着了火的房子里面救出来的。”
  老太太简直可以弯下腰去采集那些紫罗兰。她记忆那么清新,似乎紫罗兰上的露珠都能看清。
  她的丈夫慢慢抬起头,带着做丈夫的蛮横,说:“马德琳现在早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年纪比你还大,艾米。而你就已经很老了。”
  而且很蠢,他看得出。他可以不带偏见地看到这一点。但是爱那些愚蠢的、甚至让人讨厌的老妇人还是可能的。
  “也许是这样吧,”她说。“可不是,我刚才没想到这一点。”
  那些生性敏感的老太太,有时候敏感很可怕,而当她们处于这种状态时就越发愚蠢。就好像那种敏锐把她们完全搞垮了。
  事实上,艾米·帕克是累了。她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让甜丝丝的慰藉在没有别人分享的情况下流过心头。马德琳也许死了。不管怎么说,这无关紧要。
  但是她开始觉得悲伤,或者感觉到一股巧克力味儿。黑暗中,巧克力也有它自己浓重的忧郁。而现在,又是一片漆黑。老太太已经被推进记忆之中那条邪恶的长廊,并且自得其乐。那里面,喘息声和纸翻动的声音窸窸窸窸地响着,就像别人让他们自己的木偶跳舞一样。那些在舞台金色的框架内演戏的人缺乏真实感,因为他们在重复书里的话,而书是不可宽恕的。你不能按照书上写的那些话行事。
  于是,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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