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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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得干点什么,”他说。
可是突然间,尽管是在后面的走廊,他似乎已经把她拉进那同一间宽阔而墙壁光溜溜的“等候室”。他们坐在那儿等待着。尽管没过多久,因为先前恶心,脸上又开始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她是那样地安宁静谧,到这时简直感觉得到那些东西的形状。
他会告诉我什么呢?她心里纳闷。
期待之中,一种相当可观的柔软已经潜入那些木兰树。树的周围,鸡鸭用爪子刨土。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曳。妇人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是怎样气喘吁吁地,大笑着跑上一道山坡,在山顶躺下。她想起触摸木兰树枝叶时那种凉凉的感觉。现在,如果她能把这一切告诉他,那同样的光滑和柔软便又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这个男人张望着,看见这个面色灰黄的女人坐在污水桶旁边。她的一双长袜——当然是旧袜子,是她在家里于活时穿的——皱巴巴、邋里邋遢套在腿上。
“哦,”他说,“我正好打这儿过。寻思应该进来看看,说上一句话。反正表示友谊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挺好的。”
他坐在那儿,一双手放在肥胖的大腿上,显得不慌不忙。现在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
上帝,非这样不可呀。
“这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很忙,”她说。“我们又多了几只牛犊。有一只是半夜里下的,可怜的东西。俾坦不得不去请兽医。不过最后一切还都很顺利。一头小牛犊。”
她在她那张靠背笔直的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
啊,她本来可以对这个男人,或者不一定非是男人,对人就可以,表达她对于一种巨大的、永恒的美的幻梦。但是不停移动的阳光把他们正坐着的房子的这边破坏了,把他们的心留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觉得不舒服,”这个叫利奥的男人说。他若有所思地捧着肚子。“总这样东游西逛不成。我得了胃溃疡,或者别的什么病。”
他站起身来。
他那件时髦的上衣因为在乡村小路奔波已经磨得发亮。衣服下面,脊背显得宽阔,而且仍然很年轻。艾米·帕克看着他的脊背,大声说:“你该找个医生瞧瞧,利奥。”
“他们会拿一瓶什么毒药来敲诈你,”他说。“那种自颜色的玩意儿,我知道。”
她从他的身边走过,离得那么近,手蹭着他的上衣。但他没有反应。
他开始对她讲,他父亲的一位堂兄得癌症死了。
她看出,她不会再跟这个男人接近了,或许也不会和任何别人接近了。每个人都被自身无法解决的奥秘包裹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已经是怀着惊讶,想起他们的肉体曾经那样没有节制,并且忘记了他们还想得到的那种乐趣。
“于是,他们埋了赫伯伯父,”利奥说。“他的葬礼还在一张报上登了消息。写了他干过些什么,尽管没全写上。他有点儿圆滑,不过人还不错。”
利奥的汗开始凉下来。他知道他们已经绕过危险进入一种平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什么事。他可能很快就会说个笑话——假如他能想起一个笑话的话。
“人们当然一直在发明治所有这些毛病的办法,”艾米·帕克说。
“晤,”他说,“可不是嘛!”
回忆起了过去。
“读点科学方面的书可是好极了,”她说。
她喉咙上面灰色的肌肉似乎架着一把刀子。她还看见整个早季人们来来往往践踏着的地板、土地,也都呈现出一片灰色。她把一缕头发拢到脑后。头发也是灰色的。他已经到了头发变灰白的年龄,当然这也是心平气静的年龄。
“得去发动那辆破‘福持’了,”利奥说。
于是他们穿过一丛丛僵硬的、钩人衣服的迷迭香,走了出来。他钻进汽车,开车走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天下午,艾米·帕克开始把自己从所有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现在既然比赛已经结束,她确实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过这种心境也还自有一种优越感可以享受。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欲望的影子了。于是她开始回想他身上那些不如人意的细节,比如脖颈上毛发生长的形状——红色的旋儿,好谈论他自个儿的习惯,还有那股薄荷味儿。慢慢地,她的皮肉不再激动不安了。她想,她会喜爱寂静的。
她原先熟知的东西又开始回来。那株日久年深的玫瑰浑身是刺,牛角一样地坚硬。那是他们刚开始共同生活便种下的。一架踏板不易操作的缝纫机。一只有条棕色裂缝的白水壶。她满怀信心地看着这些东西。
但是还不到想她丈夫的时候。
下午,来了个年轻人,问道:“斯坦太太,斯坦上哪儿去了?”她听了抬起头,着实吃了一惊。
他就是那个小皮博迪,奥塞的侄儿。他穿着一身蓝哗叽,说好了和斯坦·帕克一起去看亨根福德的那块地。
“怎么?乔。斯坦找你去了,”艾米·帕克边说边抬起头看了看钟。“我说不准他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反正已经有一阵子了。”
因为她一生中的好几个年头都在瞬息间成为过去,她便无法判断时间的长短了。
年轻人笑着,踯躅不前,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在熟人的老婆面前总是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给你出什么主意,”艾米·帕克说。
年轻的人们在另外一个高度活动着,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这种半老徐娘。当儿子的甚至可以对母亲视而不见。这个小伙子可以做她的儿予了。他站在门旁,这样便看不见她了。他那条亮光闪闪的蓝礼服缎领带为他自己,或者是为某个正式的场合,拱起在他的胸前。
他很快就游游荡荡地走了。她没有搞清楚他是要干啥,或者别的什么人要干啥。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特别是到了夜晚,当一天的工作做完,什么都洗干净,在橱柜里或者碗架子上摆好之后,似乎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艾米·帕克被迫想起她的丈夫。他在她的心里站得原本就不太靠后,现在走到了前面。她知道,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倾听他回来的声音。风和动物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流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星光和云彩都从她的身边流走了。屋子里那几把容易损坏的椅子显得那样冷漠。
她意识到,不管是什么事情,要发生也已经发生了,她已无能为力。她靠着一扇窗户站着,颤抖着,因为确实很冷。寂寞的星也在颤抖。然后,她把脑袋抵在窗框上,向自己的寂寥让步了。她怕这寂寥,尽管又确实期待这寂寥。
斯坦·帕克没走出多远,就返回去拿有一百英尺长的卷尺。他本来打算带上这个卷尺和小皮博迪一块儿去丈量那块土地,结果忘了。回家的路上,他看见那辆在车辙与尘土中颠簸、闪烁的蓝汽车。他心里明自,这是一样在他期待之中同时又叫他害怕的东西。他感到他双手抓着的那个小小的方向盘是多么脆弱。种种暴力行为的幻象宛若沸腾的热血从他心中升起。当他也提起也许是一把斧子,或者是一把鎯头,或者用自己的拳头很快做出口答时,他的两片嘴唇突出,显得肥厚。
但是走到他那幢房子前面那块洼地的时候,他看见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之下,沉重地、窒息般地摇动,他自己的呼吸也在喉咙里卡住了。他掉转车头,那辆车像别的旧车一样,毫无把握地颠簸着,沿着原路返了回去。他静下心来,进入非常可能是一个永恒的未来之中。或者他要做出什么决定。
斯坦·帕克开着他那辆挺高的、样子有点儿滑稽的汽车在大路上奔驰。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大部分都消失了。他驱车经过哈乐伦角,又绕到莫博雷的弯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有个老太太头戴一顶大帽子,正在剪大丽花。她确信,在这一瞬间,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活动。她抬起头,手搭凉篷张望着。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太阳似乎生出黄色的花瓣。斯坦·帕克开着车继续奔驰。班加雷附近,有两个小孩正瞧一个罐头盒里放着的什么。他们很快就会从那里面撕出几只翅膀。在他们冷峻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整个宇宙已经缩小到那只命里注定要完蛋的甲虫那样的大小,那样的形状。
男人驱车疾驰。他驶进又驶出显然是十分雷同的郊区。街上的行人猛地回过头来,瞧这辆难以说清是怎么回事的汽车。这辆车里也许有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可怕的、可恨的,或者仅只是可以好奇地凝视的东西,一个暴露了的灵魂?
这辆汽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又穿过几个。在一个街角,一位妇女翘起正推着的婴儿车,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是柏油路在炫目的阳光照射之下,却显得十分冷漠。这辆破旧但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疾驰着。车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腰板挺直,穿着节日的礼服。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喝醉了,或者发疯了。看起来,是现实生活中的某种幻象迷住了他。他完全沉湎其中,显得僵硬刻板,而且大概一直会这样下去。
汽车就这样奔驰着,进了城。从上次为儿子的事情来过这儿,斯坦·帕克还一直没到这里造访。现在,城里曲折迁回的街道开始吞没这辆松松垮垮,盖满灰尘的车。时间使得这个男人汗流浃背,特别是膝关节后面。他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用混凝土抹的灰颜色的墙壁有的似乎就有汗毛孔。那些砖墙的水泥勾缝,好多地方却裂开掉了下来。而乱七八糟的铺面,在地篷下面向后蜷缩着,太错综复杂,也太不结实了。他继续疾驶,浑身冒着几乎像是混凝土的渗出物一样的冷汗。他想起躺在床上的母亲——一个已经闭上双眼的老太太——那张灰白的脸。当他开着这辆直响的“破盒子”奔驰的时候,死神正润湿它的嘴唇,选择时机。
如果我这样开着,如果我这样开着,他说,突然掉转方向,冲上任何一堵墙……他继续疾驰。有一个车轮摇摇晃晃已经不太稳当了。他仍在疾驰。青草痛苦地拚命挣扎,草浪上伏着严霜,洒着阳光。树,或者只是那些死树,在风的吹动下,掀起一片银辉。当他在树木的寂静中行驶的时候,当他穿过青草的寂静的时候,他总是神秘莫测地被它们所吸引、所安慰,从生活中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这一边飘逸而出。于是,他的生活在继续。他的妻子在草地上散步。艾米走近那一片枯草,有着长叶子的繁茂的树枝从她的手里拖了下来。她跟他讲了眼下显然是需要讲的谎话之后,便将那柔软的枝条扔掉了。
什么都是需要的,尽管发现为什么需要也是至关重要的。
他停下车。在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酿出一场不幸之后,熟练地,也很清醒地把车停在了路旁。斯坦心里明白,我不会像盖奇那家伙那样去自杀,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会。他的周围全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们一张张可怕的、深思熟虑的脸。他们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着。车里的男人因为已经不再握方向盘,两手空空。也许,除了妻子的外形、他对她灵魂深处隐隐约约的感觉,以及他和她可以在其中进行交流的那些经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会儿,他看见了艾米那张脸。这张险已经在那场梦里死灭了。在睡乡的大街上,他喊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