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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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他的“小女孩”不在他们的“小匣子”里。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里哄两个孩子玩呢! 不过太不应该将“家”门大
敞大开:虽然他们的“小匣子‘’里没什么会丢失的东西,但温暖却是宝贵的。
他关上“家”门,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里,一脚门内,一脚
门外,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小眉! ”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没人。
父亲母亲住的里屋也没人。
他有点奇怪了。走出屋,在院里高叫:“小眉! 小眉! ……”
她一向是不带着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的呀! 父亲母亲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邻居大婶闻声从自家走出来,见是他,急切地说:“大文呀大文,你可
闯了祸啦! 你那小爱人她煤气中毒了呀! 俩孩子都在我家,你赶快去医院吧! 可
能是静安医院! ”
“煤气中毒? ”他一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过来。
“天哪! 别犯傻了! 还问什么劲呀! ”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女人所看不见的,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
…
在静安医院抢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抱头痛哭。
“妈,爸,小眉她在哪儿? 在哪儿? ……”他不要她一千个吻了,他要马上
看到她怎么样了,他要向她低头认罪:不该在头一天晚上骗她服下三片安眠药,
不该往炉子里加煤,不该将她封闭在他们的“小匣子”里,应该早就想到敲打烟
筒……
老母亲泪如洗面,望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呀儿呀,是你……你把
她……害死了呀! ……”
“不! 她在哪儿? 在哪儿?!……”他要往抢救室里冲。
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用背靠住抢救室的门,阻挡他冲进去,司空见惯地
说:“你们别在这儿哭了好不好? 你们已经影响里边做手术了! 人死如灯灭,哭
有什么用? 她已送到停尸房去了……”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棵被从根部锯断的树似的倒下去了……
两天之后,在火葬场,十几个返城知青几乎占领了整个候化室。他们有男有
女,是来向袁眉的遗体告别的。他们一个个如同守护神围在她的遗体四周,从中
午至下午,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都在默默地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十几个死
者越过她的编号被输入了地狱之门。
她仰躺在窄长的轮床上,雪白的布单从颏下罩至脚下。她的脸经过了一番淡
妆,显得更加秀丽婉雅了。她似乎并没死,似乎仍在睡着。
刘大文站立在她的轮床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他握着她
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
“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槁的老太婆。
短小的想必也是干瘪的身躯,被花团锦簇的绸缎被子严密地包裹着。将她放到输
送带上的分明是她的两个儿子,他们那样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尽着人之子的最
后义务。
输送带是用节节钢辊组成的。它的中间部位闪闪发光,那是“物体”与金属
磨擦的结果。而它的两侧,钢辊与钢辊的焊接处,呈现看肮脏机床所常见的一层
污渍。
输送带运转了。老太婆的遗体像一件“流水线”上的产品,缓缓地被输往最
后一道“工序”。
除了刘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视在妻那张显得愈加美丽的脸上,其他返城知青们
都又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一机械作业的过程。包裹着孝太婆身躯的缎被,在“地狱
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输送带并没有停止运转,那缎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躯,
卡得卷了起来,如同弹棉机上的棉花由于机械故障堆积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纵机
械者发现这一小小”故障“后及时按了某一个按钮,”地狱之窗‘,迅速抬起,
那花团锦簇的“棉球”一下子滚落在托尸板上,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
托尸板——这钢的大手,凭着一根机械的神经,一“感觉”到托住了什么,
转眼就将那花团似锦的“东西”连同自己塞到焚尸炉膛里去
当那阵火焰渐渐熄落之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返城知青说:
“我们……下班了……”
他们谁也不回答什么,也不动。
那个工作人员,向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使眼色,他们便走过来欲从轮床上抬起
袁眉的身体。
三只有力的手同时将他们狠狠推开了。
他们愣愣地望着这些返城知青们。
一个悲哀的声音低低地说:“嫂夫人,让我们像当年那样……
每个人……都……亲你一下吧……“
说话者首先哭了。
14
这些返城知青们,一个个两眼含着满眶悲泪,依次在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轻
轻吻了一下。
几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她从轮床上抬起,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放到了输送带上。
输送带又运转起来了。刘大文还握着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随着妻的身体,
移动在输送带一侧。
她的面容进入了“地狱之窗”。
刘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输送带运转着。
她的身体一半在“窗口”内,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
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里在他怀中哭时那样颤抖着。
“嫂夫人! ……”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们一个个失声恸哭。
刘大文不忍视妻的身体的那种颤抖,他心疼她,放开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们立刻都扑向输送带,用他们的双手拼命朝后扳住输送带的节节钢
辊……
输送带运转着,扭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指……
一声微小的人体低落的响声……
输送带停止了运转……
姑娘们几乎同时伏在输送带的钢辊上……
几个小伙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钢辊上……
哭声一片……
火……
“地狱之门”的火……
“金嗓子”美丽的“小女孩”顷刻变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里,“金嗓子”独自一个人睡在他们——不,他的温暖而黑暗的
“小匣子”里。
炉盖开着,外面的烟筒被一团破麻袋片堵塞着。他服了安眠药,怀中搂着妻
的骨灰盒……
他在昏晕状态中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哭嚷声:
“妈妈! 妈妈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听着,听着,听着……
两行眼泪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中渐渐溢了出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从昏晕状态中挣扎了起来,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门口,推开了门
……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
的小女孩,出现在四月的阳光温暖的大上海街头。
他抱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边走边问,在大上海街头走了许久,最后站立在一
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的美观的铁栅门外。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区少年之
家。
他问看门的老头:“李凤林是不是住在这里? ”
老头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
“我说得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了。”
“……”
“喏,你没有看到那块牌子吗? 他写下了遗书,将这幢花园洋房和十几万存
款,捐献给区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门外,一见开门的正是刘大文,劈头便问:“年轻
人,你开我的玩笑吗? ”
刘大文的双唇动了动,说:“对不起……”
“金嗓子”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
第十五章
1
四月标志着这座北方城市的苏醒。树木在春天的裙边慢饮着冬天馈赠给它们
的琼浆玉液,醉意微微之中解了银铠甲,披上绿斗篷。
从松花江上开始听得到轮船的汽笛声了。隔江望去,对岸已不再是荒僻的地
方,太阳岛树丛的初绿赏心悦目。江畔公园的游人日渐增多。清晨,老人们在江
边练太极拳或练气功。傍晚,一对对一双双二十来岁的情侣们的倩影,在江边徜
徉过来又翩漫过去。
星期天,有工作且有兴致的人们,则乘舟过江,去踏彼岸之春。
邓丽君的歌声从台湾跨越海峡传到了大陆,又从广州、上海、北京沿着铁路
线以八十公里的时速传到这座城市。虽然还没达到风靡的全盛阶段,但已显示出
方兴未艾的走红势头。“美酒加咖啡”、“月亮就是我的心”之类歌曲,随着
“家庭四化”这一民间口号的提出,给本市最先拥有录音机的人们带来了时髦的
欣赏。某些热衷于赶时代之“潮流”而又有家庭之经济基础的小青年们,拎着一
台“夏普”或“三洋”,里面装上一盘“邓丽君”,将音量放到极大,在江畔招
摇过市,仿佛他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拿破仑似的。
在北京,《中国青年报》正展开讨论当代中国青年可不可以跳“迪斯科”,
留“披肩发”,穿“牛仔裤”,描眉抹唇究竟算不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严
肃问题。文坛“歌德与缺德”之争风波未平,影坛又因《望乡》唇枪舌剑。“参
考影片”票价高达七元八元及至十元以上。录像机和后来被称为“精神污染”的
录像带,正从各海关源源地被奉送到或被带回到某些权贵之家。
而在A 市,市委又作出决议,恢复了一批老干部的名誉和职务。
一支由建筑工人组成的维修大军,对全市“文革”中耗资几千万元所挖之深
“洞”,继续耗费人力物力进行不得已的维修和填埋。
一家电影院的广告上写着:今日上映外国影片《×X X X 》,深刻揭露资本
主义社会矛盾,其中也有不少“黄色”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批判。
售票窗口前,小青年们恨不得挤破脑袋。
“特殊治安条例”没有宣布撤销,但城市的气氛已不像一个多月前那么紧张
了。
“一中事件”仍是欲了未了之事件。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仍在待业。
这一切值得一提或根本不值一提的城市的事情和事件,似乎都在季节的白绿
色彩过渡的美好日子里,失去了本色。
王志松已经参加工作近三个月了。今天是他发工资的日子。
他在上衣兜里装着五十九块钱。他返城后衣兜里第一次有过这么大数目一笔
钱。他的基本工资是三十八块,比在北大荒多了一块。
这个月他一天也没休息,还加了许多天夜班,所以多开了二十一块。他很高
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那身新工作服洗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