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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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没有过什么爱情! 哥儿们,那这个人的命不是太悲惨了吗? 生下来了,长大了,
然后,老了,死了……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就那么死了……“
“你小子别卖关子! 下边那句,下边那句! ”
“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
“哈哈哈哈……”
“你们笑什么? 我不和你们讨论了! ”
“别找台阶下,你没词儿啦! ”
“没词儿啦? 你怎么知道我没词儿啦? 咱们就论其中的一个字——抛……什
么意思? ”
他不穿“梅花桩”了,站在他们中间,旋转着身子,一一扫视大家:“抛…
…什么意思? ……”
“抛弃了呗! ”
“扔了,不要啦! ”
“男子汉大丈夫,满不在乎! ”
“全是胡说八道! 你的命,你不要了,满不在乎,行! 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个
‘抛’字! 比你的命‘价更高’的爱情呢? 更具体点,一个非常非常爱你,你也
非常非常爱她的女人,也像一双旧袜子似的,随手一扔? 满不在乎? 你他妈的还
有点人味儿没有?!
‘抛’——你们大家仔细琢磨琢磨,为了真理,宝贵的生命,比生命‘价更
高’的爱情,都得……舍出去! 舍! 舍不得的舍! 这意味着作出最巨大最痛苦的
牺牲,是非常非常舍不得的奉献。可是为了真理,没法子! 真理对一个人有什么
用? 对你,对你,对你,有什么用? 真理的价值不在于对某个人有什么用,而在
于对历史,对人类有用。所以,那些具有牺牲精神的人,为了真理,把生命,把
爱情,奉献出来了。所以,我们把他们叫作英雄! ‘若为真理死,两者皆可抛’。
‘抛’——琢磨琢磨吧! 让人要掉泪! 这首诗恰恰证明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当不
得不为真理而舍出爱情,而奉献出爱情的时候,是人类作出的巨大牺牲! 最痛苦
的牺牲! 比牺牲生命还崇高伟大的牺牲! 我再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一
个人失去了爱情,他的命实际上也就枯萎了! 可你们他妈的还说什么扔了、不要
了、满不在乎! ……“
他的“演讲”博得一阵掌声,虽不能算掌声雷动,也可谓“经久不息”。坐
在炕上的姑娘们尤为感动。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便是“爱”最准确的代词,
不免一个个也都觉得颇有点“至上”起来。
4
“大文,行啊! 有内秀啊! 有口才啊! ”
“嫂夫人也发表发表高见嘛! ”
尽管她是全连女知青中年龄很小的几个中的一个,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称
她“嫂夫人”。
她羞红了脸,垂下头,轻声说:“我没听明白他胡诌八扯了些什么。反正…
…反正帕里斯把厄里斯的金苹果给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几个背朝着姑娘们的男知青,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们一样,一齐朝火炕转过身,
对坐在姑娘们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视,姑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
连刘大文自己也“友邦惊诧”了!
“什么? 什么这个斯那个斯的金苹果? ”屋里沉静了片刻,才有一个小伙子
如坠五里雾中地发问。
她抬头看大家一眼,愈羞红了脸,立刻又垂下头去,用更轻微的声音说:
“我不讲。讲了,你们准该认为我故意显示自己了。”
“没的事儿! ”
“快讲! 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讲! ”
“不讲明白,我们不出你家! ”
小伙子们一齐向她发动“进攻”。
姑娘们这个推她一把那个推她一把怂恿她。
连刘大文最后也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显示了一句,就别扫大家的兴嘛! ”
她终于妥协。仍垂着头,像讲给自己听一样,曼声细语地讲起来:“这是希
腊神话里的故事:一个国王结婚,邀请了所有的神参加婚礼,独独忘了邀请纷争
之神厄里斯,她不高兴,在宴席上扔下个金苹果,送给最美丽的女神。天后赫拉、
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阿佛洛狄忒争着要,叫一个王子帕里斯评判。三位女神都
答应给王子最好的报酬。天后答应给他小亚细亚的统治权。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时
也是战神,她答应给他武功。爱神答应给他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于是王子把金
苹果判给了爱神,爱神使王子得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所以,我认为爱
情是比权力和其它什么的……更……”她沉吟了几秒钟,想不出最能表达自己意
思的词句,只得用“更好”两个字结束。
大家又是一阵沉静。
她复抬头望大家一眼,难为情地说:“我不会讲故事。小时候家里书多,倒
是看了一些书……”
她说着又低下头去,脸色羞红得叫大家有点可怜。她今天在大家面前的确感
到十分羞涩。她属于那种将美好的爱情视为甘果的女性,只愿与丈夫在一起细细
地品尝,幸福地体味,而不愿像炫耀珠宝一样得意示人,使人羡慕或嫉妒。可她
的“大傻孩子”恰恰与她相反,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相爱到何种程度!
他们相爱得多么幸福!
她心里真有点嗔怪他了。
“嫂夫人别太谦虚,谦虚过分就是虚伪嘛! ”一个小伙子突然打破沉静,一
本正经地说:“嫂夫人刚才讲的故事,使本人受益匪浅! 本人成诗一首,献给各
位男同胞,请各位批评指正! ”干咳几下,高声大嗓作咏叹状:
武功诚可贵,
权力价更高,
若为爱情故,
二者皆可抛!
小伙子姑娘们纷纷鼓掌,夸赞好诗。那一位得意洋洋,俨然以天下第二位男
性“爱情至上”主义者自居起来。
又一个小伙子愤愤地叫道:“人的命他妈的太不公平! 爱情的幸福,全叫大
文一人独包独揽了! 得匀给咱们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吧? 我提议,为了祝愿大文和
咱们嫂夫人在天永作比翼鸟,在地永作连理枝,一辈子相亲相爱,咱们大家……”
“干一杯? 没酒哇! ”
“一边去! 酒鬼! 咱们大家,不分男女,一律平等,每人亲咱们嫂夫人一下,
可要文文明明的,不许胡来! ”
这个提议立刻被大家一致鼓掌通过。
刘大文欲干涉,围坐在妻身旁的几个姑娘们,已经开始行动。
这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更加幸福! ”
那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永远甜蜜! ”
第三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早结佳果,生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小女孩
! ”
第四个亲她一下,不知为什么,哭了。
那个姑娘的哭,使这种特殊的祝愿仪式,显得非常庄重,圣洁,甚至令人感
动。
刘大文对大家不忍横加干涉了,妻也不忍抗拒大家的好意了。
姑娘们一个个都亲过了她。她有几分勉强地被她们推下炕,低垂着头站在小
伙子们面前。
仿佛她是一件圣物,小伙子们一个个瞧着她,谁也不敢上前轻轻碰她一下,
更不敢亲她,似乎那样做就等于亵渎了圣物,冒犯了神明。
提议的那个小伙子瞧了刘大文一眼,说:“大文,别不高兴啊? 我们可是虔
虔诚诚地祝愿你们! ”说完,走到她跟前,又对她说:“嫂夫人,请接受我的祝
愿。我祝愿你们,一辈子都爱得这么叫别人……嫉妒! ”
她听了这话,缓缓抬起了头。那个小伙子迅速在她眉心轻轻亲了一下,立即
退到一旁。
她一个个地瞧着他们。
他们的表情都是那么虔诚之至。
她没再低下她的头。
小伙子们以第一个人为榜样,依次亲她。
他们都亲过她后,又是先前那么一阵沉静。
她扑向刘大文,偎在他怀里哭了。
大家愕然,惶然,以为他们的好意被误解,使他们的“嫂夫人”
觉得受了凌辱,不知所措地望着刘大文。
只有刘大文理解妻的心情,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感动地对大家说:“我刘大文谢谢大家的祝愿! 我们俩都谢谢大家的祝愿
! ……”
他自己也低头在妻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的肩。
沉静持续着。
每个小伙子和每个姑娘的心里,似乎也在那种沉静中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
某种美好的幸福。
“金嗓子”低声唱了一首鄂伦春族民歌: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来找你的好意,那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树鸡肉,给你做点树鸡肉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树鸡肉,而是向你求婚来的,那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飞龙肉,给你做点飞龙肉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飞龙肉,而是为了和你过幸福生活来的,那
哈依呀!
你果真有这个心意,咱们就往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
咱们快备上马鞍,咱们快跨上猎马,咱们一块儿向大兴安岭
奔驰吧! 那依呀! 那依呀! 那哈依呀! ……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就在他那情深意厚的低低的歌声中,一个接一个悄悄地
离开了他们的家……
5
他双手捧住妻的脸,说:“你就是我的海伦! 从今以后,我要叫你‘小女孩
’,好么? ”
她莞尔一笑,说:“只许在家里。”
“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你说吧! ”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我要给小女孩洗脚。”
“你胡说些什么呀! 这可不行,不行! 我不答应……”她的脸又倏地羞红了,
扭过身要离开他。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扳过她的身子,重又拥抱住她,凝视着她的脸说:“为
什么不行? 你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给我洗衣服,给我补衣服,每天给
我做饭,我心里烦闷的时候你安慰我,你使我心里有了一座美丽的小花园。我也
要用我的爱,在你心中建造一座同样美丽的小花园。你每天晚上,都把洗脚水端
到我脚下,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的小女孩洗脚呢? 我真是不知道怎样爱你才……”
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就让我作你的小女孩吧……”
当他像给一个孩子洗脚一样,给妻洗完了一只脚后,他捧着妻那只像她的小
手一样秀美的脚,不由得痴情地吻了起来。
妻双手撑在炕沿上,将羞红的脸转向一旁,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承受他那
痴情的爱……
也许,刘大文对妻的这种痴情的爱,是被某些“男子汉大丈夫”
们所耻笑的。但于他,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自然的爱。
他不属于那一类胸怀大志,好高骛远,为某种属于男人们的生活目标去奋斗
不止,不达目的死而有憾的男人。他更接近那种被称作“凡夫俗子”类型的男人。
他对“权力”二字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兴趣。如果他有这种兴趣,他可以凭他的
好人缘,凭各级领导对他的好印象,在兵团总部宣传队解散后,留下来当个什么
参谋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