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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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呢? 从这座城市有了这条马路,就有了它们。多少相爱相伴的男人和女人由年
轻而老了,由老而死,了。它们却仍存在着,并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下去,相
爱相伴下去。夏季,街树用它的绿荫,为路灯遮阳遮雨。冬季,路灯用它的光和
热,为街树驱除黑暗驱除寒冷。而雪后,当人们欣赏着街树美丽的雪挂时,水泥
灯柱也会感到自豪吧? 那些街树的根须,在深深的土地下,该是早已将水泥灯柱
的基部紧紧缠绕住了吧?
路灯也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也像那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影子一样,
倾斜着,长长的。不过他们的影子之间的距离,是真正的距离,没有任何牵连。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也像此刻的城市那么寂寥,多层次的寂寥。如荒野
一般的寂寥被如冷雾一般的寂寥沉重地笼罩着,如冷雾一般的寂寥之上覆盖着如
三尺大雪般的寂寥,三尺大雪般的寂寥又被什么样的寂寥包围着……层层的寂寥
在她内心里形成一个寂寥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 ”
“没什么可想的。”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站住,想再次劝她回家去,但见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犹豫了一下,只
好跟上她。
防洪纪念塔矗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像城市的一座碑,使这条马路仿佛通往
墓地的路。城市的全部灯光到那里为止了,江彼岸才是真正的夜。令人望而却步
的深远的黑暗中,有几点光亮在闪烁。不知是极遥远的小村人家的窗口,还是镶
在夜的地平线上的星星。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那场考试? ”
“你怎么知道? ”
“因为我去了。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你,找遍了所有的教室……”
“可想而知你也发表了某种演说? ”
“莫如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没去我非常失望……”
“那么希望我发现你有演说才华? 我并非预料到那一天要出事而明哲保身。
我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步入考场。那几天内的补习,对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弄
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你听得很认真啊! 而且你总说,懂了,懂
了,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装得懂了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当面骗我啊! ”他又站住了,
叫嚷起来。
她也站住了,凝视着他,低声说:“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懂不会明白的。”
“可我现在有权要求你告诉我! ”
她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任何事情都懂都明
白呢? 留给自己的记忆一些也许永远都不懂永远都不明白的事,岂不是会使生活
增添一些奥秘色彩吗? ”
“你这是替自己进行诡辩! ”他第二次叫嚷起来。
“就算是吧。听一个人替自己进行诡辩没意思吗? 你一次也没有替自己进行
过诡辩? ”她目光仍凝视着他,嘴角仍浮现着那种苦笑。
“你! ……”他气愤地转过身去。
“我们这是干吗? 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是从家里出来存心跟你争吵的! 为什
么要争吵? 有什么值得争吵的? 因为我在你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告诉了你实话? ·
·…·陪我走到江边去站一会儿好吗? 就算我这个学生对你这位老师的请求……
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后一次……”她说完,站到了他面前。
听了她的话,望着她对自己的那种凝视,他气愤全消了,也不由得默默笑了。
他们彼此又接近了,又肩并着肩继续缓缓朝前走。
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亲密的影子接受着他们的检阅。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和他们之间毫无牵连的距离投映在马路这卷底片上。
“你为什么没被公安局抓走? ”
“被抓走了,当天又被释放了。唯一被释放的一个。”
“为什么对你就特别开恩? ”
“我沾了我父亲的光。我向他们承认,我是‘录取监督委员会’的发起人和
组织者,我对这一事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希望他们请求他们将别人都释放,
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后果。可他们还是只把我一个人释放了,并且因为让我挨了几
警棍向我赔礼道歉……生活有时候把宽容强加给你正如把罪过强加给你一样,你
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无可奈何。我算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始乱之……终逃之……”
他的话中,有替自己辩护的成分,也有羞愧和负疚的成分。
“你别这样想。谁也不会因为你离开了这座城市便蔑视你的。
起码我不会……“她低声安慰他,不留神走在一块冰上,身子突然向后一倒,
同时叫了一声。
他及时伸出一条手臂搀了她一下,使她没有摔倒。
“小心点,前边还会有冰。”他说,扶着她的手臂没有立刻收回去。而当他
的手臂从她肩上放下时,他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就轻轻握住了他
的手。不,那不能算是“握”,仅仅是她的手指轻轻钩住了他的手指。这使她内
心里对自己产生了一阵惊悸和惶恐。只要他对她这一举动,作出会使她极端敏感
的,哪怕是同样“不经意”的具有一丝一毫排斥性的反应,她那惴惴不安的自尊,
就会顷刻土崩瓦解。她就再也不能够有勇气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同他向前
多走一步了。然而她又不甘心放开被自己的手指轻轻钩住的那几根男人的手指,
不是几根,只是两根,小指和无名指。指尖触恋着指尖。轻轻地,藕断丝连地,
仿佛她同他一样是“不经意”地,随时可能因为多迈出一步而“不经意”地分开
的触恋。
他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似乎对她这大胆而细微的举动全无知觉。
马路上,触恋着的手指,终于将他们的身影接在一起了。就像被锯过的街树
上余存的一条细小枝梢的若有若无的微影,似是而非地连着水泥灯柱的影子。一
小股风掠过,也会使它颤颤抖抖地离开水泥灯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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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到了这条马路的尽头。当他们同时踏上防洪纪念塔
的几层台阶后,她的手终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这仿佛也是不经意的“不经意”的手。“蓄谋已久”的心,有一种鬼使神差
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着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心呢,它是完全放弃了自尊。
它需要什么? 它就需要握住他的手! 即使因此而受到轻视,它也要握住他的手!
你太无礼了! 她想。不是谴责自己的心,而是谴责他。你那么一意孤行地闯入我
的心里,你又要那么仓仓促促地走了! 我的心有权向你要求偿还损失! 它已经损
失了那么多!
于是她的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问:“你手冷吧? 你手真凉! ”
她说:“有点冷。”
他反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投在江畔广场上的身影,亲密地连在一起了。
他的衣兜里很温暖,他的手更温暖。她低头瞧着他们的身影,被它们的亲密
感动得要哭。
它们亲密地走向江边。
他们站立在江堤上。
江面的雪已经完全化尽了,靠近江堤的坚冰也开始溶化了。
白天在阳光下溶化,夜晚再次冻结。这种每一天都进行的重复过程,起到了
如同磨镜石的作用,使靠近江堤的坚冰,变得如银镜般光洁可鉴。江堤上的路灯,
映在这带状的无限长的银镜中,恍如幻景,奇特而美丽。一阵阵江风从对岸吹过
来,他们的身体不由靠得更紧密了。
她内心里获得到一种实现了理想般的满足。
这是她理想之中的一个梦。
和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并且使她甘愿的占领了她心的男人,手握着手,亲密
地站在一起。无论是站在这里,还是站在别的什么地方;无论是在这样城市酣睡
了的时刻,还是在别的什么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地
方。
这不过是我理想之中的一个梦。她对自己的心说。
而心回答:是的。一个梦。要不了多一会儿寒冷就会把你从这个梦中冻醒。
“这儿风太大,你冷了吧? ”
“不……”
“你穿得一点儿也不厚,我们上去吧! ”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只手放开,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们的主人分开。
“你还记得白桦树皮灯罩吗? ”
“记得。你找到……她了吗? ”
“找到了。”
“你终于找到了,我真替你高兴。”
“可是白桦树皮灯罩我要带回北京去,永远保留在我自己的身边。”
“这……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桦树皮灯罩……”
“……”
“这也是使我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那是一幢刚落成不久的新楼,我在这座城市终于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
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门铃,门才打开。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没想到,她
会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她已经结婚了,可能就在几天前结
的婚……”
“结婚并不是过错……”
“很对。结婚并不是过错。谁都不会认为自己的妹妹结婚是一种过错,除了
精神病患者。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让到屋里。不待我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说:
‘请这边走,先从阳台上看起吧,这阳台够大的吧? 我们还可以负责替你安装玻
璃。这是小屋,十二平米。隔壁是大屋,十七平米。如今新盖的宿舍楼房,大屋
不过十四平米,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平米。我们这间大屋却十七平米! 设计不太
细致,让我们占了便宜! 不信你可以了解了解。有上下水,有煤气管道,有壁橱,
还有浴室,每星期按时供应两次热水。我们在正阳街还有一套单元楼房,也是两
居室,以前我和我母亲住在那里。我们想用两处住房调换一套。当然,条件不能
低于四居室。
这些我们都写明在换房启事上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换房的。’
“不是换房子……的? 那你是什么人? 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
她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产生了某种疑心。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个
贼或是一个骗子。
“我问:‘你有一个哥哥曾在北大荒吗? ’
“她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我又问:‘你哥哥叫林凡吗?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激动!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只
手,注视着她的脸,从她脸上寻找着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征。她的脸,在我眼
中变成了林凡那张文静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脸。毫无疑问,在我面前的正是林
凡的妹妹! 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后来生活
使我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