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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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3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
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
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
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
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 还是因为
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
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
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
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
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
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
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
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
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
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
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竞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
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唯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
导员了!
“你在认真听么? ”
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
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
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
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
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么,应该优
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
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 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
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 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 ……”
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
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
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
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
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
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
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
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