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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3部分

小说: 雪城 作者:梁晓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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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他听到母亲为难地说:“我上次是顺口答应了你,可现在……

    你瞧守义又揽下了这穿糖葫芦的活,我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我一个人两只
手了。有空儿,我也得帮守义穿糖葫芦呀! 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么? 刚穿了十几
支就腻烦了,哪儿是个有长性的呀,今后还不成了我的活? 你要外出那么久,你
孩子万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 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担待不起呀……“

    “这……大娘您要是推辞,我可就没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辞,大娘讲的全是实情话呀! ”

    姚守义呼地坐起来,犹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对母亲说:“妈,她这孩
子挺乖的,不会淘什么气,就替她看了吧! ”

    母亲生气了,斥道:“你就会当面做好人! 谁看? 你看还是我看? 我看,指
望你穿糖葫芦成么? ”

    姚守义又红了脸。他对母亲笑笑,说:“妈,我刚才那不是气话么? 穿糖葫
芦挺好玩的,这活我会有长性的,我还要帮你看这孩子呢! ”

    母亲怔怔地瞅了儿子一阵,一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着她。

    她凝视了他几秒钟,拉起孩子的手,渐渐低下头,轻声说:“大娘不情愿,
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说罢,转身领着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着,心中暗生母亲的气。

    母亲这时却推开门,费劲儿地将一只大柳条筐拖进屋来,见她母子二人要走,
不高兴地说:“怎么? 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们家啦? ”转身对儿子大声说:
“这全是你弟小时候你爸给他做的玩具,没舍得烧,我这当妈的一心想留给孙子
玩呢,哪成想你到如今连个对象也没混上! 都给我修好了吧! ”

    他乐了:“我修! ”

    她也乐了:“那,咱俩以工换工,我替你穿糖葫芦! ”

    于是,他找出父亲的木工工具,马上开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开始穿糖葫芦。

    孩子对玩具比对山楂更感兴趣,一声不吭地蹲在他身边瞧着他修理。

    大娘望着她叹了口气,自顾忙着做饭。

    车厢分节的木头火车,轮子能转动的木头汽车,翅膀能并拢也能展开的飞机,
木马,木枪……玩具不少,都没损坏,只不过有些松散了。他一会儿便全修好了。

    修好后,那孩子便独自玩起来。他就坐到她对面,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

    他一边穿一边说:“你这儿子挺让大人省心。”

    她抬头朝儿子看了一眼,说:“我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玩过这么多玩具呢,我
替儿子谢你了! ”

    他说:“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谢什么呢! ”

    此后他们都再没说话,一心一意穿糖葫芦。

    他切山楂时她就穿,他穿时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们手中传过来递过去,
被他们的手温热了。

    他穿得快起来,觉得自己的手不那么笨拙了,灵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还快,仿佛在和他比赛。

    他忽然摇了下头,无声地笑着。

    “你笑什么? ”她奇怪地问。

    “随便笑笑。”他又摇了一下头。

    “随便笑笑? 笑我吧? ”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我看我们俩这会儿都没什么可笑的。”

    “是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笑! ”

    “那我就不笑。”

    他收敛了笑容,可心里确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团时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头。最初几天
小伙子们个个都满有干劲的。后来干劲渐渐松懈下来了,泡病号不上山的一天比
一天多了。知青排长每天出工前带领大家学语录:“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
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去承担……敢于承担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学这段
语录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干劲。排长无可奈何了,去找连长请示解决问题的办
法。连长指示:抽下两个男知青班,配合两个女知青班。排长一听急了,大叫大
嚷:“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姑娘们能抡几下大锤? 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
! ”连长胸有成竹地说:“你懂个屁! 这叫领导艺术,以后学着点! ”两个女知
青班上山后,情况果然大有改观。她们掌钎,小伙子们抡锤。小伙子们的干劲,
又个个无端地焕发了。还自动比赛,你一气儿抡一百下,他一气儿准比你多抡几
十下,仿佛谁都想争个抡大锤的冠军。笑声也有了,歌声也有了,泡病号的也自
觉上山了,劳动中友爱精神也大大发扬。结果,提前半个月超额完成任务……

    往后,男知青排再接受什么苦的、累的、脏的劳动任务,排长便直言不讳地
向连长提出要求:“给我两个班姑娘! ”……

    如果说当年抡大锤的时候,姚守义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姑娘给他掌钎和一个小
伙子给他掌钎,对于自己是本质上多么不同的事情,那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
一个人穿糖葫芦和有她陪着一块穿糖葫芦,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艺
术工作”的颇有些高雅的体验,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里产生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无论一个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乏
味的事情,如果有一个并不令他讨厌的女人陪着他一块儿做,这件事就绝不那么
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种简单的,机械的,乏味的,仿佛没完没了
的事情,越容易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从容不迫的,内心平
和而充满友善的境界。

    正是这种感觉,使姚守义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妈的一个女人使
你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见满满一大盆山楂似乎转瞬间剩半盆
了,他不免因为刚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后悔,故意穿得慢起来,还对她说:“别急,
没人监工,得保证质量。”

    她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芦,不安地问:“我这
些还合乎质量标准么? ”

    他怕被她窥破内心的“阴谋”,掩饰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芦,装模作样看
了看,说:“很好,很好。”

    她笑了:“听你那话,我还以为我穿得不行呢! ”

    她这时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要比她复杂得多,他因此而感到
羞耻。

    他不敢再抬头,怕接触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却总在他的视线以内,不是左
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们,眼睛又没别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妈的
她是不是会认为他老在盯着她的手看‘起来没够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肤得
白嫩,手指细长细长的。

    他不禁忆起连队里有一个绰号叫“棒极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过几本古
书,承认是“文革”中抄家时弄到的。来不来就给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
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
而黛,那双玉手,十指尖尖如笋,整个儿棒极啦! ”往往在这时刻,便伸出他自
己一只指甲老长藏污纳垢的手:“上烟! 没烟不讲了……”

    姚守义认为她的两只手就堪称“十指尖尖如笋”了。想到这双小手不久将在
大冬天里给人掌鞋,他不免觉得有点心疼。二十八的小伙子胸膛内阵阵涌起令自
己难以把持的冲动,想轻轻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久久地亲吻。这也难怪,二十
八岁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赏一双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
原来她不唯是一个返城知青,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业已作了母亲
的年轻女人! 他记不得是听什么人说过的了——只有作了母亲的女人,才是真正
的女人。那么她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对面地坐着
一块儿穿糖葫芦,他想,难怪我他妈的尽胡思乱想,今天有点不对头!

    那双可爱的小手又从盆里抓起了几颗鲜红的山楂。红是红,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笋。

    一双玉手“把玩”着几颗“红宝石”……

    他妈的如果我就亲它们一下又会怎样呢? 不行! 妈在家。她要是恼了,在妈
面前自己太下不来台了!

    “玉手”……

    真他妈的会形容! 他有点恨“棒极啦”,也有点恨自己。人家一心一意在帮
自己穿糖葫芦,而自己却在肚子里胡思乱想琢磨人家! 姚守义你他妈的真不是个
玩艺! 他暗暗咒骂自己。

                                6

    笋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他这个北方人没见识过。听上海知青讲,南方人当菜
吃,炒片、炒丝,还做罐头。必定很好看也很好吃。

    有了正式工作后一定要饱吃它一顿,请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一块儿吃,还要买
几听笋罐头尝尝……他企图将思想从她的手上转移开……

    她突然问:“你瞧着我的手发什么愣呀? ”

    他故作镇定地反问:“你在兵团没干过什么粗重的活吧? ”

    “没干过? 你怎么知道? ”

    “瞧你这双手,十指尖尖如笋……”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随将双手翻过来,伸到他面前。

    她那双小手布满了手心纹,那么密,那么深,像用精毫毛笔描画出来的。十
指根一排厚茧,每个手指肚都有着几道细微的血口子。

    他难为情了,觉得刚才自己从“棒极啦”那儿学来的奉承话对这样的一双手
是大不敬,是亵渎。

    “伸出你的手来! ”

    他默默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出来,也像她一样,手心朝上。

    “有什么两样? ”

    他无言以对。

    “脱大坯、和大泥、锄大地,三大累,哪一样粗活重活我都没少干! 看手背
你能看出一个人来?!”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

    她慢慢将自己的双手收回,注视着,自言自语道:“这才不是一双小女孩的
手呢! 你小瞧我这双手,我可不小瞧我这双手。今后,我就要靠着我这双手谋生
路,混个样给世人们看,也给咱们返城知青争口气! ”

    姚守义听了她这番话,内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弱小的年轻母亲肃然起敬,
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了。

    他妈的十指尖尖……

    他盯着她的眼睛,用乐观的语调说:“咱们返城知青就像这盆山楂。山楂不
是越好的越酸,越酸的越好么? 有一天咱们要是穿成串,再挂上糖浆,绝对变成
货真价实的东西了! ”

    她听他说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将他那双手推开去,挺认真地问:“那是
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也要挨一刀,再从我们心里剔出点什么呢? ”

    大娘这时已将米淘下了锅,将菜切好了,见那孩子独自玩得入迷,过去蹲下,
帮他们一块穿糖葫芦。

    有大娘在一旁,两个返城知青不再继续说什么。

    三个人一会儿就将剩下的山楂都穿完了。姚守义的父亲这时下班回来了。

    大娘起身去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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