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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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孩子也哭。我想他肯定会因为写了那封信后悔不及。他哭够了,却说:
‘既然你来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续在上海办妥了吧! ’
“我说:‘我是和儿子千里迢迢看你来的,不是和你离婚来的。’
“他说:‘我恳求你和我离了吧! 我是上海人啊!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
再也不能离开上海了! 你得尊重我一个上海人的生活习惯啊! ’
“我问他:‘是老婆孩子对你重要,还是上海对你重要? ’
“他说:‘反正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离开上海的。长期两地分居,还莫如
早离早散,重作各自的生活打算。’
“听他的话,好像理全在他那一边了。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淌出来了,问:‘
孩子怎么办? 难道让孩子没父亲? ’
“他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你还年轻,长得也不难看,找一个合适的
人再结婚完全来得及。你今后跟谁结婚谁就是孩子的父亲呗! ’
“我问:‘你有良心吗? ’
“他说:‘我怎么没有良心啊? 没有良心我会觉得对不起你和孩子吗? 会一
见你和孩子的面就哭吗? ’
“我说:‘那么证明你是不爱我啦? ’
“他说:‘事到如今,对你讲实话吧,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啊! ’
“我说:‘你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追求我? 还跟我结婚? 你这不是坑我吗? ’
“他说:‘是啊是啊,我这个人从小就很自私,还很怕苦。我当初追求你,
是因为我心里空虚。我和你结婚,不是不得已嘛! 另外呢,我考虑结婚对我也没
什么坏处。在北大荒有个人处处体贴我,周周到到地侍候我,也是我当初求之不
得的。你看,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全是大实话。我不是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吗? 我内心里永远永远感激你。咱们早离早散,好离好散,你将会在我心中永远
永远留下一个美好的无私的形象,留下一段不能忘怀的回忆。
我们今后甚至还可以通信,甚至还可以互相探望,如同两个真正的战友。夫
妻关系完结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开始了……‘
“我就哇哇大哭起来。
“除了哭,我还有什么话可对他说的呢?
“那天晚上,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外滩。我真想一横心抱着孩子跳黄浦江。我
想:到了这种境地还活个什么劲呢? 干脆死了算! 可又那么怕死。我就抱着孩子
坐在外滩的石凳上,望着黄浦江想啊想啊的,只想是继续活下去还是干脆一死。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让孩子跟我一块儿死。还没到非
死不可的境地呢! 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努力争取活得像个样! 我还没幸福地生
活过呢,死了太对不起自己。第二天,我就心平气和地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第
三天,我就买了回来的火车票。他还算是有良心,将我们母子送到了火车上,临
开车交给我四百元钱。
我只留了二百,为了孩子……“
她脸上依然没有悲伤,没有抱怨,连点委屈的表情也没有,只有一丝苦笑挂
在她一边的嘴角上。
她那苦笑使姚守义心里感到异常不好受。
“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他突然冲口而出骂了一句。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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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看着那孩子,将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将自己怎么样,畏缩地默默地往母亲那边挣身。
他紧紧抓住孩子的一只手,两眼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问:“想你爸么? ”
“想……”那孩子几乎快哭了。
“听着,”他狠狠地说,“你不必想他! 你爸爸是个狗崽子! 混账王八蛋!
就是这么回事。你长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
孩子哇地哭了。
母亲抓住孩子另一只手,将孩子拽到怀里,生气地对他抗议道:“你干什么
你?!你有什么权力对我的儿子骂他的爸爸! ……”
她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小脸儿,两束愤怒的目光
射向他。
姚守义不知所措了。他缓缓站起,背转过身去说:“请原谅……”
她也站起,凛凛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像听故事似的听我讲,听我讲完了,
就当面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儿子! ……你才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崽子! ”
她扯着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他大吼一句。
她站住了,扭回头,微微眯起眼睛,轻蔑地瞧着他。
“你……我……”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孩子从左右兜里将山楂掏出来,放进山楂盆内。连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
仿佛是有意给他看——没带走你一颗山楂。
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突然大发雷霆。他挥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来:“你走吧
! 难道你他妈的就没看出来,我这心里多为你难过吗? 听了不难过的才是混账王
八蛋,才是狗崽子! ……”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瞧着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他们彼此眈眈地盯视着。
不知是什么在他们心间起了作用,彼此盯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彼此凝视的目
光。
凝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述说,是两颗心灵直接而无限度的沟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别望着两个大人。
她嘴角终于又浮现了一丝苦笑。她微微晃动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真
是的,我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
姚守义固执地嘟哝:“反正他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随你的便吧,”她宽宥地说:“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今后再教我的儿子
如何怨恨他的父亲! ”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儿子行么? ”他非常认真地问。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说:“这我自己会。”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孩子的头发。
姚守义的母亲这时候回来了,他赶快又坐下穿糖葫芦。
姚大娘瞅瞅儿子,又瞅瞅她,奇怪地问:“你两个刚才都站着干吗呀? ”
姚守义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说:“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电费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进里屋,放下收齐的电费,走出来
问:“有事? ”
她说:“就是我上次来求过您那件事呀,”将孩子朝大娘跟前轻轻推去,
“叫姥姥。”
孩子乖顺地叫了一声“姥姥”。
姚守义敏感地听出,那孩子的声调中,有一种儿童的忧伤,有一种向大人们
寻求怜爱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签子将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芦哇,还是穿算盘珠子哇? ”
“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间似的,三面都摆着床。
一张双人木床靠着正墙,四张单人铁床“更上一层楼”,靠着左墙右墙。一
张旧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挤,傲踞房间正中。暖瓶、茶壶茶杯、闹钟花瓶烟灰缸,
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礼地占领了大半个桌面。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
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满灰尘。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没闲工夫也没那份心思
洗净它,它也就那样黑不拉叽死皮赖脸地永远“开放”着。半块玻璃板下,压着
一张奖状,上面用隶书字体写着姚守义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团被评为“五
好战士”得的。十年来他也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物以稀为贵。大娘认为一个家
庭连份奖状都没有,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对它挺看重。姚守义返城后第一天就
发现了它,想从玻璃板下抽出来撕了,结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说:“妈,‘五好战士’、‘四好连队’是当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
搞的,这份光荣早过时了! ”其实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觉得它是对自己的
一种讽刺。
妈却说:“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 反正光荣没有过时的。
林彪坏,全国那么多‘五好战士’难道也随着变成了不好的战士么? 还讲不讲究
点辩证法? ”
妈的“辩证法”以妈的特权为“理论基础”。姚守义只好任凭自己过了时的
光荣经常从玻璃板下向他反射着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当年没去成兵团,不得不到呼兰县农村插队。后来抽到了县里,在
一个小小的酱菜厂当工人。几年前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全家人来说,都是可喜
可贺的好运气。如今呢,好运气导致了坏结果,她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
便不能够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给姚守义找了一个呼兰县糕点厂的“工人阶级”
妹夫,姚守义还没见过妹夫是“长白糕”还是“黑列巴”。妹妹来的信,他返城
后给妈念过两封了,有股酱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结实。为了安全,弟弟“压迫”
哥哥。初中生每天临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块破镜片反复照那张当年被野猫爪
子“抚摸”过的脸。这情形使他每天重温自己替弟弟复仇那桩好汉行为,不无忏
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镶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冻病了,是否被
他吓坏了。
对面的双层铁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十几年前被电锯锯掉了右手,
上上下下不方便。身体肥胖的母亲不得不像只老猫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
情愿作的“减肥运动”。
那张双人木床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见父亲母亲已“继承”了那张双人木床,不问心里便明白了。
他从北大荒给爷爷奶奶带回了几棵人参。
他却对父亲母亲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带回来滋补身体的。”
他是很爱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很爱他这个长孙。
人参泡进了白酒瓶子里,父亲却一口也没喝过……
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枕双手,倾听母亲和她在外屋说话。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个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更艰难,他认
为了解了这些就已经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妈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符号。
他听到她充满憧憬地说:“我决定了要跟那个老鞋匠学掌鞋。
学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谋生的人不少,他说他要到各县里
去挣钱。我呢,想跟着他好好学,一年半载的我不在乎。
我妈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能再让她替我照顾孩子。您老就
千万答应替我照顾吧! 人人都说您心眼好,孩子长久托付给您我不牵挂! 无论我
跟随他走到哪儿,保证月月按时给您寄钱来。十五块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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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母亲为难地说:“我上次是顺口答应了你,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