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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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
小弟弟,这十一年我经历了多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啊! 又见过多少听过多少你没
见过没听过的事啊! 你讲讲吧,看你讲的事能不能震动我?
“有个军人,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说,半小时前,
一位年轻的母亲,请求他替她抱一会儿那孩子,自己去买点东西。可是他左等右
等,那位母亲却一去不归,孩子哇哇哭起来。他这才发现,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
一封信,觉得奇怪,便抽出来,打开看了。信上写着:‘阿妈是插妹,阿爸是插
兄。全体大返城,三十才归家。娇儿私生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可那军人是边
防部队的未婚军官。值班主任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建议那军人将孩子送到
失物招领处去……”
弟弟用缓慢的、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完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烟
盒,吸起烟来。
5
“真作孽! ”司机充满义愤地咒骂了一句。没有主语,不知他骂的是毫无责
任感的父亲,还是抛弃骨肉的母亲,抑或这件事本身。
倩倩那双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尖刻地问:“那位母亲,很可能也是你那
个营的战士吧? ”
她不由得慢慢转过了身去,她不能够继续迎视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实他们
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明显的含意,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倩倩的话使她内心发
寒。受到震动了么? 不,谈不上受到震动。北大荒已将她的心变得刚硬了。
送给亲人解放军——她甚至认为,对那位母亲来说,不失为一个办法。带着
一个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业,那将会是种怎样的处境呢?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
女人最能体谅女人的难处。虽然她没结婚,不是母亲,却能体谅。但她还是感到
心寒,像吞了一块冰。
小汽车停住了。前面,一辆无轨电车脱缆,堵塞了交通。不远处的公共汽车
站聚集了许多许多人,几乎全是返城知识青年。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他们蜂拥而
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谁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难道你听了那样的事,往后还愿偏袒你们那些残兵败将吗? ”讥讽的
弓箭转到了弟弟手里。
她沉默不语。她用这种方式妥协。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么了,何以刚见
面就要继续一场她本不情愿继续下去的辩论呢? 把她逼到一个哑口无言的死角,
难道弟弟竟会获得什么快感不成吗? 因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
刚才被反驳的面子不可吗?
“没有勇气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
女人! ”倩倩用甜美动听的语调说。
“住口! ”她突然怒喝一声。
从车内镜中,她看到倩倩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惊
瞪得更大了。
可爱的瓷娃娃,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是有脾气的,今后对你可大有好处呢!
她生气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开回车站去! ”
“姐,你要干什么? ……你别做傻事! ”弟弟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她大声说:“你想教导我? 我教导过一个营! ”
“你抱回家一个私生子,妈妈会犯心脏病的! ”
“把车开回去! ”她简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听你姐的吧! ”司机服从地说。
挡住去路的那辆无轨电车终于挂上了缆。司机抢行其前,将小汽车拐上了快
速车道,说:“不能原路返回了,只能绕道。”
她不再开口,只希望车速更快。
谴责是一种最普遍的权力。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虽然一见面就不使她喜欢(
为什么,她自己一时不明白,也许仅仅因为太漂亮了的缘故) ,但说的话并非毫
无道理。
我要抚养那孩子——她这个决心是异常坚定的。失物招领处——见他妈的鬼
!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突然产生一种想骂人的强烈冲动。
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
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 你如果抱回来_ 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
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
子,别人会怎么看你? 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
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
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 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 ”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
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 ”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
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 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
咱们全家大团圆了! 太好了! 我太快乐了! ”
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 ”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
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竞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妈……”她迎向母亲。
她心中此时萌发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在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隐地觉
得,城市,包括自己的亲人,对她,对他们,对十一年前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送
走的长子长女们,竟那么缺乏认识,缺乏理解。她真想扑人母亲怀中,将脸贴在
母亲胸前,感受母亲充满柔情的爱抚。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
内心的冲动。为什么? 为什么要时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
己。这种对自己内心里强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觉的,更不是虚
伪的,仅仅是一种心理习惯而已。不,她并非习惯如此,她从来就不习惯如此。
这是疾病。是的,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被生活长期禁锢所至的心理疾病。她是
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它不损伤人的机体,却销蚀人的心灵。
它仿佛已成为她身体内的一种素质,溶入到她的细胞和血液中了。
她希望有一天能从自己体内排除这种不良的东西,却常常对自己感到无可奈
何。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帮助……
她望着母亲,微笑了。
“妈,我……回来了……”她这么说,声音很轻。
她真没法像妹妹那么高兴,虽然她很想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像搂抱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而是自
己五六岁的弱女。
她再也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簇拥着她走入楼内。父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父女俩在半楼
梯面对面相遇。
父亲说:“你瘦多了……”
女儿说:“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父亲苦笑着,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这是父亲表达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而且,仅仅是表达对她这个长女的父爱
的一种特殊方式。她第一次从北大荒探家,父亲打量着她穿兵团服的女民兵式的
飒爽英姿,许久才说:“你长大了。”也像今天一样,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脸
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从那以后,她每次探家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总是如此表达对
她的爱,不曾换过另一种方式。她后来逐渐理解,那“第一次”,是父亲对她的
“宣言”。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应再需要父亲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抚她了。
她曾为此多么嫉妒过比她小十一岁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
妹妹替她表示抗议。
父亲说:“依你我该怎么待你姐姐呀? ”
“你起码也得亲姐姐一下吧? 姐姐都三年没回家啦! ”妹妹理直气壮。
父亲哈哈大笑。
6
妹妹扑到父亲怀中,噘嘴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嚷叫:“这有什么好笑的?
坏爸爸,坏爸爸! ”一副小女儿状。
十八岁,妹妹的年龄,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龄。
十八岁还有资格撒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那种古怪的嫉妒心理又产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处处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会愿意我把她
当成一个小女孩的……”父亲边哄边推开妹妹,将脸转向弟弟,换了一种严厉的
语气说:“明辉,我预先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坐我的车去接你姐姐,你怎么不听
我的话? ”
“得换三次公共汽车呢! ”弟弟讷讷地回答,牵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
要上楼去。
“站住! ”父亲喝了一声,瞪着他说,“换三次公共汽车又怎么样? ”
“我也预先告诉过你,让我坐公共汽车去,我就不去! ”弟弟抢白了父亲一
句。
“混账! ”父亲恼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严了! 车不是闲着的吗? ”母亲替弟弟辩护起来。
倩倩挣脱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楼去,被母亲拦住。
“别生气。”母亲将她和弟弟一块儿推上楼去了。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问:“你认为我过分了? ”严厉的神色丝毫未减。
母亲不满地说:“得了,你有完没完? 玉慧刚到家,你就当着她和倩倩的面
训明辉,让明辉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
小妹却捂上了耳朵:“烦死了,烦死了! ”还跺了下脚,随后一边推着她上
楼,一边说:“姐,甭理他们,让他们辩论去! ”
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
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
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 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
中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
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
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
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