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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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
迹冲涤干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
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
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
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
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
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
的干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
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
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
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辆从铁路桥下驶过的汽车轧死的。
远远的竟有一辆汽车也朝这里驶来。
7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继续悄悄对她耳语:“跳哇,跳哇,来,我陪你一块儿再
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将她推向铁路桥栏。
“跳哇,跳哇,我们手牵着手再来一次。”温柔的悄悄的耳语似乎在耐心地
哄劝她。她恍然听出这声音像“豆芽菜”的声音,而她却看到了“豆芽菜”出现
在桥下的马路上,不是脸朝下蜷卧着,而是脸朝上仰躺着,对她作出一种怪异的
笑。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而阴险的笑。她觉得身后也有一
个“豆芽菜”,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见而又似乎存在的手,
不再温柔,变得如冰一样凉……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 ……”猛地转过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
被牵住的手。
面前却没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飞快地从铁路桥上奔跑下去
……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门前,逼迫她敲他们的家门。
郭立强披着衣服打开了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没认出她来,疑
惑地问:“你找谁啊? ”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 ”他认出她了,追问,“你从哪儿来? 你出了什么事? ……”
她双唇颤抖着,颤抖着,经久才呜咽地挤出一句话:“我无家可归了! 你要
是可怜我,就……娶了我吧! ……”
“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 ”
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 我给你? ”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饭,瞧着她
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
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竞吃的都是豆芽菜。鹅黄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
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干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
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
她恍惚地觉得那张脸隐失了,只见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动,只听到一阵细
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隆隆轰鸣……
她哇地一声呕吐了。
她们都停止了吃饭,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厌! ”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干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轻轻捶她的背,一边问:“我还是去替
你把医生找来吧? ”
“不……”她又呕吐起来。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干部一声不响地走到门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扫地上的肮脏,之后又用拖把
拖了一遍。
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出了一头汗,体虚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着女
干部说:“真对不起,将你的鞋都吐脏了,还让你替我……”
女干部宽厚地笑了一下。
女干部出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那么呆呆地站着,说:“姑娘,一个人想死
还不容易吗? 有时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这么年轻,别急着选择那条很容易
的路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但我看你还是个好姑娘,才觉得有必要分
别时劝你几句,听不听在你自己了! ”
她两眼噙着泪,垂头答道:“我听……”
护士又出现在门口,也不走人,伸长胳膊将一个布包朝她一递:“拿去,你
爱人昨天送来的。”
她默默将布包接过来,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声问:“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么? ”
“知道,昨天医院就通知他了。他预先替你办好了出院手续。”
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来接我,还把我的衣物都送来了,难道他也不要我了? ……
她刚强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来。
她留恋地回头朝自己躺了十几天的那张病床看一眼,脚步缓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虽然输过血,身体还是很虚弱。她脚步飘浮地支撑着走到医院
大门口,感到一阵头晕,扶住了铁门。
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走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姑娘,刚出院的? ”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啊,怎么家中也不来个人接你? ”
“家……很近……”她喃喃地说。
家? ……我的家在哪儿啊? ……
他分明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见到他一面,向他解释这一切,请求他
的宽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 你永远地恨我吧! 我不怕被你恨! 我什么都不在乎
了!
她双手放开铁门,挺起腰,倔强地对那个老头说:“我能走回家去! ”
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门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门上,双喜字已经被风撕扯
得残缺不全,只有“口”还是完整的。几个中午去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院里
跑出来,看见她,都骤然立定,一双双单纯的眼睛向她投注着颇为严肃的目光,
好像几只小鹌鹑围住一只丧失了羽冠的凤鸟在进行研究。
一个孩子突然大唱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撒腿跑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唱起来,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门前伫立了许久。要敲开这个门,需要比走进这个院子大得
多的勇气。她站在这个门前才感觉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气竟是多么渺小!
这个倾斜的小门对她来说如同一座山,使她怀疑推开它简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进入这所小房你再无归宿! ”她严厉地警告自己,同时举起
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门! 因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嫂
子,无论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权否认这一点! ……”
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鼓励她,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对她说话。
于是她推开门迈了进去,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主妇从市场上买了东西回到家里
那么从容。
可是她却没敢把自尊心带进屋去。
8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发上,都吸着烟。小小的空间,被罩在烟雾的帐子里。
郭立强第一个站了起来,随后郭立伟也站了起来。两兄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像看着一个陌生而又危险的来客。
她侧转身,将门推开了一半。烟雾缓缓地向外面爬去。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
渐渐占领了屋子。
她轻轻关上门,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款款坐下去。将拎着的小布包,放
在膝上。这一点暴露了她内心的冲突,证明她根本没有那种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安
定感,而是预备着随时被别人赶出去。
她吃力地扮演着一个她并不能胜任的角色,却又那么缺乏自信。
郭立强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抬脚踩住,像是将一根钉子踩进了地板,
不再挪动那只脚。也仿佛踩住了一只蝎子,唯恐那只脚稍一挪动,蝎子的毒尾会
在他脚上狠蜇一下置他死地似的。
“别往地上扔烟。”她用批评的语调说,“弟弟油地板费了多大劲呀! ”她
的头却低垂着,眼睛瞧的是自己的双手。
“你别叫我弟弟! ”郭立伟恨恨地吼了一句。
“立伟! ”郭立强大声喝斥,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凡是属于你的东西,
连我给你买的两件衣服在内,都在那个布包里了,不会缺少什么的。”他的语调,
平静而冰冷。
她沉默了许久才鼓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说:
“我没打开看,我不想带着它到处流浪。”
“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收容所! ”郭立伟又吼起来。
“难道这就不是我的家了么? ”她抗议地说。
“你! ……无耻! ”郭立伟挥起了拳头,要揍她。
她眯起眼睛望着他说:“你要当着自己哥哥的面打嫂子么? ”
郭立伟恨得说不出话,挥起的拳头在空中发抖。
“立伟,你先出去一下。”郭立强瞪了弟弟一眼。
当弟弟的愤愤地冲出去了。
郭立强沉默许久,说出了一番显然经过反复思考的话:“我今天没去接你出
院,就等于告诉你,你不必违心地回到我这里。你可以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去。我
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悲喜剧,一场闹剧,如此而已。我是能够忘掉这件事
的,你也不必向我作任何解释,更不必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从今以后,就算
我没认识过你这么个人,你也没认识过我这么个人……至于那张结婚证书,我们
应该共同去将它换成一张离婚证书,这是你我都必须履行的手续! ……”
“不! ……”她叫道,猛地站起来,小布包掉在地上。
“你不什么? ”他无动于衷地问。
“不,不,我不离婚! ”她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用充满凄凉的眼睛看着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