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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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
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
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
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
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
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
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
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
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
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
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
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 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 ”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
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
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
……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 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
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
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
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
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
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2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
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
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
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
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
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
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
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 你病了? ……”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
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
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
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
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
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
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
“妈妈! ”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
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
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
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
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
出了家门。
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
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
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
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他开始抽烟了。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水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
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
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
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
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
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
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
耳畔风声呼呼……
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
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
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箱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
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 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
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
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 “半导
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
“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着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
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
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
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勾倒,然后用手杖痛
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
3
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
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
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
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
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