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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0部分

小说: 雪城 作者:梁晓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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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
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
家,今天想旷课呀? ”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 ”又闭上眼睛,要继续
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 ”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
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
歌唱家呀? ”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你的
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 三十七岁
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
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
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
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
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
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人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
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人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 别人得千斤,
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
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
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
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
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
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二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
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
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
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
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
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
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
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
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
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
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
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
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

    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
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 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
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
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
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
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 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问,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
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
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

    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
行! 你开的什么玩笑! 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
了嘛! 要我的图什么呀! ”

    “你不是有两个嘛! ”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 ”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
顶。

                                7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
“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
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
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
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
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
么都齐了嘛! 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 女人生男
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 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 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大白痴!
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 ……”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 她
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 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
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
完了……”

    “活该! ”

    “是你把他害的。”

    “我? ……”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
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 ……”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
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
准儿早把你宰了! ”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
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
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
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 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梗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
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
呀? ……”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 ”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
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
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
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 让别人怎么猜想呢? ”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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